福气的东墙

        福气开门的时候,天还是蒙了一层湿乎乎的黑罩衣,昨夜连着下了几个时辰的雨。滴滴答答的一夜不得安生。婆娘抱怨了一宿,连着不愿意奶孩子,孩子也哭哭啼啼个没完。受罪的还是自己,抱着孩子还要好声好气哄着婆娘,一宿没合眼。早上也不能偷个回笼觉,因为还有正经事。

        福气有一家豆腐店,店子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到福气手里刚好是第六代,算了算也有几百年了,当得起一个老字号的名头。这样的小店是不指望靠着大富大贵的,好在客人都是街坊四邻,固定的客源,也不愁哪天断了销路。店子换了一个个掌柜,客人也旧貌新颜一批批换过来。两相和谐,各自安生。

        “做豆腐是个功夫活,偷懒是要倒板的。”这是福气小时候站在灶台边就听老公公念叨的,后来是爹,再后来就是他自己的絮语。撸起袖子揭开大木桶,豆子泡了一夜,一颗颗饱满金黄,“正是这个时候!”他自言自语将豆子到在磨盘上,牵来蒙了眼睛的老驴,驴是老了可是拉磨稳当靠谱。店子小,福气没有请一个帮工,自己一个人包揽全部活计,加上老驴,也是绰绰有余。

        锅子里飘出浓浓香气的时候,福气从灶房出来伸头看看外面,天刚刚亮起来,石板路上的水延着石缝流到下水道,路面已经大约干了。房檐还在滴水,懒散惯了一样,半响一声“嗒”。路上还没走人,福气有点高兴,回过身端豆腐觉得脚步都轻了些。案板上的豆腐嫩得很,豆香扑鼻。福气倚在台子旁边,手里抓了几颗瓜子,没着没落地嗑着。

        车轱辘的声音从老远传来,福气抿嘴,眼角几条纹路深了起来,成了小小的沟壑。老头子的声音飘过来,车子还没到“福气,豆腐,豆腐。”话音未落,这边已经包好了从窗口递了出来。“你的豆腐,拿好咯!”老头子麻利儿的接过来,顺手塞了几个铜板,“连着昨天的一块儿啊。”整个过程车子没刹过。

        一会儿功夫,豆腐切去了一大半,福气手里还掂着几粒瓜子,婆娘的声音尖利的很,炸得人头皮发麻,“福气,中午的豆腐搁哪了?”福气一拍手,边跑边呼和“这呢,这呢。”脸上挂着喜滋滋的笑容,拖着最嫩最鲜的两块豆腐跑过去。福气疼媳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媳妇是媒婆介绍的,一开始嫌福气傻里傻气的不乐意,后来媳妇家里人见着福气有个豆腐店,觉得生活不用愁,就劝姑娘答应了。姑娘人不算温柔,偶尔使使小性子,好在做事利落,烧得一手好豆腐,福气很欢喜。一条街都能听见婆娘骂骂咧咧的声音以及福气和和气气的讨饶,福气小小的儿子张着粉嘟嘟的嘴巴,笑得很欢乐。

        吃过响午饭,福气躺在塌上眯了一小会,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穿衣穿鞋,扛着个锄头往东墙走去,东墙后面种着一片不大不小的豆田。豆子已经成熟,黄绿色的豆秧下面沉甸甸垂着好些豆子。东墙这边的土肥,不用怎么看管也能养出绝好的豆,有了这好豆,店子才能运作得顺顺当当。福气哼着小曲,开始除草,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毫不含糊。晌午以后的太阳还是有些毒,一会儿福气就感觉喉咙发紧,脊背的细密汗水粘住衣服,使劲扯了两下,又粘了回去。福气平白无故就有了点心慌。

        磨砖砌墙的声音有点嘈杂,福气回过神,是了,王乡绅还在谋划着要自己家的地。王乡绅原来是镇上的一个秀才,后来捐了一把银子得了个乡绅的职位,倒不是什么实权,只是那家伙养了一帮子“护卫”,说白了就是一群地痞,整天作威作福,祸害了不少乡亲。现在瞧上自己家东墙这块地,福气不敢往深了想。叹了口气,手上的锄头有点握不住,可能是汗太多,手滑了,他自顾自想着。

        婆娘尖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午后大街回荡,福气按了按心口,“咚咚”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慌。没留神脚下一滑,脸磕在被晒得发烫的土地上,福气半响没有动作,直到顺了一口气才慢慢爬起来,扶着锄头往家里赶。

        刚到里屋就听见婆娘的声音“我家的地,我不想给还不行?这是什么道理!”福气跨过门廊的台阶,望见媳妇抱着孩子,站在一群恶狠狠的男人中间,一向厉害的女人也变得柔弱起来。福气心下一横,冲过去推开几个人,将媳妇护在身后,语气硬气了不少“我们家的地,说不卖就不卖!”为首的“护卫”嗤笑一声“现在还和你明明白白的算账,不识相可有你后悔的。”说完抬抬手,示意手下人回去。

        日子还是流水似的过,买豆腐的多了个面生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的,为人也很和气,就是喜欢跟人打听镇上的琐事,特别是王乡绅的那些事。福气本来也就气不过,说着说着脸就腾起了猪肝色。年轻人只是听着,偶尔安慰两句,眉目紧锁。

        东墙是在半夜被推倒的,轰隆隆一声巨响,福气披衣赶过去,只看见青黑色的砖压着豆秧,,狼藉一片,福气摊坐在地上,气呼呼的却不知道找谁出。想起前年锁匠那间祖屋,不就是这么没了的么!没用了,这块地怕是真的保不住了。一口气堵在胸口,福气觉得眼前一黑。

        福气真是病了,豆腐店子也连着几天没开门,乡里人没了豆腐,忍了忍也换了口味。福气病着,总是咕哝着起来做豆腐,婆娘抱着孩子坐在旁边,只是没声地哭,东墙倒了以后,王乡绅的宅基地直接横过来,托人送来几串铜板算是报偿。

        福气这一病直接病到这年冬天,早上没见媳妇过来送饭,肚子有些饿,隔了几个时辰才听见媳妇尖利的声音“倒了好,倒了好!”拍掌的声音混着媳妇很久没有亮起来的嗓子,福气扶着床沿伸头看,媳妇连忙扶过他,喜滋滋地说“镇上新来了一个年轻人你记得啊,那是新来的官爷,一直在调查王乡绅私占田地的事,现在有了证据,将那个家伙关了衙门。”福气眼睛一亮,“咱的东墙,咱的东墙……”媳妇顺着他的后背,“乡绅家的东墙倒了,还是咱家的东墙!”

        这一天早上的阳光很好,福气倚着案台,豆腐香气四溢,东墙昨天刚刚盖起来,这一茬的新豆发了芽,绿油油的,看上去可爱得很。

        东墙还是自己的东墙,真是了不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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