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献给那个我一生只遇见一次的人。
一
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在图书馆四楼的旧报刊室。
那是 2007 年的深秋,窗子漏风,银杏叶把阳光剪成一地碎金。我抱着厚厚一摞《人民文学》过刊,蹲在地上找 1998 年的第十一期。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轻声说:“那一期在倒数第三排,左边数第六本。”
我回头,看见他蹲在梯子上,白衬衣袖口挽了两道,露出清晰的腕骨。他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盯着书脊,好像只是对一个陌生人顺手指路。可我还是愣了很久——他的嗓音像一把刚擦亮的铜号,低沉却带着温度。
那天我没有道谢,只把杂志抽出来,匆匆离开。走到楼梯口才想起,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后来我才明白,那一刻的慌乱,其实是我漫长暗恋的起点。
二
第二次见他,是半个月后的傍晚。
我在校广播台做编辑,负责一档叫《光影留声》的栏目。每周三,我们需要邀请一位同学来读一段电影独白。那天排班表上写着:物理系 2005 级,沈知行。
他推门进来时,带了一身寒气。我原本在调音台旁背词,抬头便看见他——原来是他。那晚他读的是《天堂电影院》里托托的台词:“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就会以为这里就是全世界。”
录音棚的灯光打在麦架上,他的侧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中。我戴着监听耳机,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电流声混在一起。读完后,他冲我点点头,转身便走。我追到门口,只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天我把录音拷进 MP3,回到宿舍,用被子蒙住头,听了一遍又一遍。凌晨两点,室友都睡了,我偷偷把耳机塞进左耳,右耳贴着枕头,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三
我开始留意他的一切。
物理系在理教 203 上大课,我总是提前半小时到,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沈知行习惯坐在第三排左侧,把黑板上的公式抄进一本黑色硬皮笔记本。他写字很快,笔迹却干净,像一片落在雪上的竹。
每周三晚上,他会在图书馆五楼西北角自习到十点。我借口“查资料”,坐在他斜对面的桌子。偶尔抬头,能看见他眉头微蹙,手指转着一支自动铅笔——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偷偷在速写本上画他,一页又一页,却从不画眼睛。我怕一旦画了,心事就再也藏不住。
有一次,我听见他和同学讨论《时间简史》。他说:“如果宇宙真的在膨胀,那我今天遇见的你,其实是无数光年前的回声。”
我在书架后屏住呼吸,仿佛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四
暗恋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潮汐。
我为他写过很多文字,却从未署过名。校报副刊上,那些署着“林澜”的影评,其实每一篇都与他有关。我写《海上钢琴师》,写“陆地太大,船太小”,其实是写我——我的世界太小,只装得下他。
2008 年春天,学校组织去香山植树。我分到一棵银杏,他分到一棵白皮松。两棵树之间隔着一条土沟。填土时,我的铁锹突然断了,他走过来,把自己的递给我,然后弯腰捡起断柄,说:“这棵树以后会长得比你高。”
我抱着铁锹站在原地,看他把断柄插进松树的根旁,像插下一枚小小的旗。风掠过他的发梢,带着松脂和尘土的味道。那一刻,我几乎要开口叫他的名字,却终究只是低头说了句“谢谢”。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大概也会记得今天的风。”
五
2008 年 5 月 12 日,汶川地震。
广播台临时加开“赈灾特别节目”,我负责连线前线记者。凌晨两点,导播间只剩我一个人,耳机里传来废墟里的哭声。我强忍着情绪播报,却在一个断句间突然哽咽。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沈知行走进来。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水,轻轻放在我面前,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备用耳机,陪我一起听。节目结束后,他递给我一张纸巾,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攥着那张纸巾,在导播间哭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六
我以为,有些故事可以慢慢写。
然而毕业来得比夏天更快。
2009 年 6 月,校园里的合欢树开疯了。散伙饭那天,物理系和中文系拼桌,我隔着半张圆桌看他。他穿黑色 T 恤,领口洗得有些松,锁骨处有一颗褐色小痣。
有人起哄让他唱歌,他推辞不过,拿起吉他弹了《那些花儿》。唱到“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时,他突然抬头,目光越过人群,与我短暂相接。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可下一秒,他又低下头,继续拨弦。
散场时,我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说:“能把那本《时间简史》借我吗?”
他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明天图书馆还我。”
七
第二天,我没有去。
我把书放在宿舍桌上,一页未翻。傍晚,室友回来说,看见沈知行在图书馆门口等到闭馆。
我缩在上铺,用被子蒙住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退潮,一声比一声空。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他站在檐下,手里拎着我落在广播台的蓝色雨伞,伞骨断了一根。
八
我们再见面,是七年后的北京。
2016 年 10 月,地铁 4 号线,人潮汹涌。我抓着扶手,一抬头,看见对面玻璃里映出他的侧影。
他穿深灰大衣,头发比从前短了许多,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细细的银。
我盯着那圈银,忽然想起香山的风,想起图书馆五楼西北角,想起那本至今未还的《时间简史》。
列车到站,他起身下车,我下意识地跟了出去。扶梯上,他走在前,我在后,相隔五级台阶。
出口处,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迎上来。小女孩扑进他怀里,喊:“爸爸!”
我站在三米外,看他把孩子抱起来,女人笑着替他整理围巾。
那一刻,我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碎掉,像雪落在铁栅栏上,没有声音,却冷得刺骨。
九
我转身往回走,逆着人流。
地铁门合上的瞬间,我忽然想起 2007 年那个深秋,他蹲在梯子上说:“那一期在倒数第三排。”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只是顺手指路。
而我,却用了十年,才走完那段从倒数第三排到楼梯口的距离。
十
今年我 35 岁,依然一个人。
有时加班到凌晨,我会去 24 小时便利店买一杯热豆浆。店员是个勤工俭学的大男孩,笑起来左脸有酒窝。
有一次他递给我吸管,说:“姐姐,你看起来很累。”
我接过豆浆,忽然想起 2008 年那个凌晨,沈知行放在我面前的那杯热水。
原来有些人出现,是为了教会你温柔;而有些人离开,是为了教会你告别。
十一
去年冬天,我回母校参加校友会。
图书馆四楼已经改成了数字资源中心,旧报刊室不复存在。我在曾经的角落站了很久,仿佛还能听见银杏叶落地的声音。
离开时,我在留言簿上写了一行字——
“给那个从未知道我名字的人:
谢谢你,让我在最黯淡的年纪,看见过最明亮的光。”
十二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那本《时间简史》。
扉页上有一行铅笔字,很淡,几乎要被岁月磨平:
“林澜,如果你迷路了,就抬头看看星空。
——沈知行 2009.6.27”
原来那天他等的不只是书。
原来我弄丢的,不止是一把伞。
十三
此刻,我坐在出租屋的飘窗上,看远处三环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
耳机里循环的是《那些花儿》,朴树的声音沙哑: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我轻轻合上窗,风从缝隙钻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暗恋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潮汐,涨潮时惊涛骇浪,退潮后只剩一片湿沙。
而我是那片沙,永远记得海水来过,却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