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书法作品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从历史维度看沈鹏先生的书法境界和文化担
文/陈仕彬
放眼当代书坛,范景中先生主编的《当代书法八人集》很受关注。该书“遴选了当代书法创作最活跃、成就最突出、影响力最大的八个人……如果以严格意义来定义‘书法家’,那么在当代书坛可以留存于书法史的,应当不出这八位书法家或受其影响的人。”入选八人中沈鹏先生被列为“压轴人物”,这对沈先生而言可谓名至实归。从书法发展的历史维度探讨沈鹏先生的艺术成就,无疑有助于我们更清楚的体认沈先生的独特价值,更加深入的走进他的艺术世界,并且也会给当代书法家带来更深刻的启发。
相对于古典书法堪称“和谐完美”的发展系统,中国近现代书法史可以说是从“困惑”开始的。这既源于传统书法经过几千年的发展让人感觉“能事毕矣”,也与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文化环境息息相关。而这“困惑”恰恰又成为了书法家们上下求索的动力来源,最终呈现了近现代书法创作风格的多样性。《中国书法》与《书法导报》曾联合社会各界,评出中国20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吴昌硕、林散之、康有为、于右任、毛泽东、沈尹默、沙孟海、谢无量、齐白石和李叔同最终当选。虽然人们对这样的评选结果有不同的认识,但透过这十人的书法境界、思想学养乃至人生经历,已经足可反映近现代书法创作的整体风貌,并且为我们反思当代书法的发展,寻找当代书坛的历史坐标人物提供了参照。这种参照不仅仅是针对作品外在风貌的横向对比,而是让我们能够站在历史的维度进行深度思考,看到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书法大家应该是怎样的生命和艺术状态,他通过自己的创作和实践解决了什么问题。作为当代书坛的领军人物,沈鹏先生首先是承续了上一辈艺术大家的文脉精神,进而与书法史上的每一位书法大家一样,在书法艺术的广阔天地中尽情演绎着自己的创造性才华。
另一方面,如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事实上,我们在评论当代书家的时候既不能割断历史、忽视近现代书法大家们的探索与成就,也无法忽略当下历史文化语境下更加复杂的书法环境。在经济迅猛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消退、各种文化交融对话的时代背景下,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审美取向变得多元化,高节奏的生活和“无纸化办公”让国人对毛笔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书法的实用功能彻底丧失,书法创作趋向专业化,人们越来越注意展览效果和展厅效应,书法的“艺术性”正在变得更加独立。同时,“书法家”群体的不断壮大也让当代书坛更加热闹,各种书风、流派乃至现代书法的涌现既标志着当代书法人的不断探索,也折射出大家内在的困惑,时代呼唤真正的书法大家和领军人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站在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历史节点,沈鹏先生以其卓越的艺术成就在书坛开拓和引领了时代风气。
以上只是基于对近现代书法史和当代书法环境的认识,概括性的谈了沈鹏先生及其艺术成就“承前启后”的 历史意义。进一步深入思考,我认为,要成为当代真正的书法大家并且可以留名书法史,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创作、思考乃至人生实践不断追问乃至解决三个问题:其一,当代书法向何处去?即关于书法的本体,这自然包括创作和理论两个层面。其二,当代书法家应具备怎样的人文修养?也就是“书外功”,这关系到传统意义上“书如其人”的当代承续。其三,当代书法家需要具有怎样的文化使命感?这是一个日益彰显的问题,更是当代书法环境下一个书法家应有的人文情怀。
立足当代文化背景,对沈鹏先生了解越深入,我们越会发现沈先生有意无意中创造性的给出了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并且极富启发意义。
一、通会与独创——创作实践与理论思考
当代书法往何处去?发展和创新的方向与可能性在哪?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自然需要置身书法史的宏观背景中,我们可以先来看一段沈先生自己的论述:“书法的革新,历史上常处在字体变异的时代,中国历史上从汉末到魏晋,出现了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宗师;有唐一代,出现了颜真卿等一大批楷、行、草的宗师。到了清代,再也不可能出现新的字体,面对流派纷争的贴学,甚至有人以为书法到了极致,不可能再有作为。而由于碑学的兴起,进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由此可以说,虽然我们当前时代不可能出现新的字体,一时难以出现新的有巨大影响力的流派,但是各种字体、各种流派的消化、吸收、互补、融合,肯定对书法的创新有极大的推进作用”(《宗师:通会与独创——纪念韩国书圣金圣喜》)。
这段文字不仅让我们了解沈先生对书法传承与创新的理解,更是表达出先生坚定的创作立场,通过对书法史的理性梳理,沈先生意识到书法发展到今天,对“各种字体、各种流派的消化、吸收、互补、融合”才应是书法家孜孜以求的“正道”,而且其中恰恰蕴藏着巨大的“创新”的可能性,在这个广阔的空间进行探索也正是先生自己的创作追求和对书法艺术发展“边界”的划定,所以先生才会提出“敬畏汉字传统。”
当然,沈先生从来没有彻底否定现代书法,而且早在八十年代就提出当代书法的多元化发展,并且指出“坚持书法本体,必然要求多元化。”正是有了这样的立场和包容性,沈先生跳出了狭隘的碑帖束缚和流派之争,自觉地避开了一些“伪学术”问题,不纠缠其中。大道至简,唯嫌拣择,此正是沈先生的通达智慧之处,这样的立场对当代书法家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在对待传统的态度上,沈先生进而深刻地指出:“(很多人)对传统的理解局限于单线思维,拘于某家某派,远没有做到取精用宏,进入通变的程度。”(《传统与一画》)“取精用宏”与“通变”无疑可以拿来准确地概括先生在学习传统方面的追求。这样的追求不仅让先生没有局限于某家某派,也让先生在书法的表现要素中,十分看重线条。先生认为历史上的大书家,首先是“线条美的独特的发现者和创造者”,线条是由“外形到神韵的最重要的手段、桥梁,更确切的说是基因。”中国的书画,可以说都是“线”的艺术,书画家的笔墨功夫和才情意蕴透过线条表露无疑,所以,对于当代书法家而言,学习传统,进而表达自我,首先要加强的便是对线条质量的不断锤炼。有了高质量的线条,才可如石涛所言“我自用我法”,在书法创作领域任情挥洒。沈鹏先生的书法作品和理论阐释让我们再次认清了这一点。
至于先生站在当代文化立场,提出的“在回归中复兴发扬心画传统”、“书法是纯形式的,他的形式即内容”等诸多论题,或追根溯源、条分缕析,或发前人所未发,令人茅塞顿开,都是极其可贵的理论建树。细读《沈鹏书画漫谈》真如在山阴道上行,让人目不暇接,心有所悟。也许我们很多人还没有体察到,沈鹏先生结合自己创作心得所总结的书法理论在书法本体层面上,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概括地讲就是:在书法立场上——敬畏汉字传统;在对待传统的态度及策略方面——取精用弘,力求通变;在创作心态和追求上——回归心画,发扬个性;在艺术表现上——重视线条,注重形式。最终的作品——熔铸古今,弘扬原创,创造大美。以这样的方式概括沈鹏先生的书法本体理论,只能算是抛砖引玉,难免不够全面和准确,但我相信一个当代书法家越能够深入全面的把握沈鹏先生的思考脉络,他便越能更好的从中吸取营养,进而反思自己的创作。
沈鹏先生的创作实践与理论思考浑然一体,这为当代诸多书家所不能及,也正是其书学理论的独特意义之所在。对于沈先生的作品,所评者甚多,我只想说,先生的书法线条值得我们反复揣摩学习,其作品整体气韵呈现出的清雅之气,以及贯穿其中的强烈的节奏感与情感性,让先生的书法自成风貌,当代书家似无出其右者。而先生的作品几乎无一重复,可以让人直接感受到其创作时的生命状态,书法成为“心象”的表达,更是殊为难得。
在这里,我也无意于去梳理沈先生的学书历程,比如受哪位书法家影响较大,曾经重点临摹研读过哪些碑帖之类。之所以不对此展开论述,一方面是大家所论甚多,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梳理虽有意义但无法执着。弘一大师在魏碑、在《张猛龙》上用功甚勤,然而其晚年成熟风格的作品谁又能说得清楚有多少魏碑的影子?稍一反思,便知历史上真正的书法大家无不如此, 所谓“能记善忘贵融通”,真正的化境,必然是让人感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好在沈先生对此也有着精彩的阐述,对我们理解其作品不无帮助。
“在我的书法作品中,有人认为已经在传统里注入了现代因素,这当然是我乐于听到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努力目标。究竟在怎样的角度上融合,达到何种程度,评论者可能进行若干逻辑分析,对本人来说则是更多的依赖直觉。
这种直觉并非与理性绝缘,更非凭空产生,应是作者素养、气质、技巧长期综合积累而成。具体到创作过程中,所谓‘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最高的便达到化境,即便达到化境,也不会从此止步,因为化境也是相对的。只要生命不息,创作不止,就不会画上一个停顿的句号。”(《继续探索》)
总之,在新的历史语境之中,围绕书法本体方面的诸多问题,沈鹏先生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思考,为我们厘清了方向,提供了指导与借鉴,堪称书法艺术的时代引领者。而每次见到先生,感受到先生对艺术单纯而强烈的执着与热爱,体会到先生对艺术之外事情的淡泊从容,我便会不由的想到吴冠中先生,他们不仅仅是身材与外在风神的相似……
二、书内与书外——世间无物非草书
沈鹏先生在国家画院提出十六字书法教学方针的后八个字为“书内书外,艺道并进。”无疑,沈先生在这里再次强调了当代书家“书外功”和综合人文修养的重要,继续深追,我们可以回归到中国书学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那就是“书如其人”——“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刘熙载《艺概》)。
考察这一观念,我们首先要回到中国的古典书法语境当中。在中国传统书法家看来,书法是文人遣性怡志的自在手段,亦是文人人格气象和综合学养的自然流露,技乃至艺的层面反在其次。所以,纵览中国书法史,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书法家无不重视自身学养和综合的人格修为。历史上的大书法家往往又是大文学家、大学问家乃至大政治家。他们的成长,伴随着“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以及丰厚的人生体验,在某种角度上,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馈赠——他们所受到的文化熏染是当代书法家已经无法企及的,这是现实。
所以,历史发展到今天,书法迈入当代,“书如其人”的书法理念依然魅力不减,但是我们不得不追问,在当代书法环境之下,一个书法家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和状态践行这一理念,或者说,怎样在实践层面上更好的做好“书外功”,这问题正是我们需要厘清的,否则,所谓的“书如其人”和“书外功”只能流于口号,成为口头禅。
也正是基于此,沈鹏先生一方面有感于当代书坛人文精神的缺失,“书外功”的不够,另一方面,他提出这样的口号确是发自切身的创作心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想有深刻的体悟,较之阅读沈鹏先生的相关论述,远不如全面了解和领会沈先生在实际生活中到底具有了怎样的“书外功”。
众所周知,沈鹏先生是个诗人,而且有着深厚的美术编辑经验,先生亦喜欢音乐。这至少说明,先生对文字,对文学,对美术(自然包括西方美术和国画)和音乐,有着特殊的敏感、热爱和学习。对先生的诗歌,除了其情意之真,文字之美,我更想强调先生诗歌创作的当代意识和时代精神。比如他那经常被人们所乐道的:“汽车深巷驰金笛,宠物高楼搭电梯”,充满时代感的诙谐意境中留露出别样的文化情思,了解其创作背景之后更让人叫绝。可以说,先生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创造性才华与其书法的原创性和时代气息有着内在的关联,这正是沈鹏先生与很多亦作古体诗的书家的区别,这关系到真正诗心的有无和对生活的敏感度与介入的深度。正如我们所熟知的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对张旭评论:“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至于读书,沈先生的阅读视野和历程自然是无限宽广深厚的。在此我也想特别对沈先生提到的书法家应该读点自然科学书籍的问题稍作阐释。实际上,这不仅仅是艺术与科学有其深层次的相通性,也关系到书法家本人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力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近现代的科学思辨精神正是传统文人所缺少的。沈鹏先生在给学员上课时数次提到科学精神和想象力的问题,自有其独到的体会与深意。这一点其实我与先生亦有共鸣,年轻时读《时间简史》等著作的感受现在还依然在心底发酵。
对于沈先生来讲,诗歌、绘画、音乐、舞蹈、读书、乃至日常生活已经和书法创作融合在了一起,沈先生曾经引用翁方纲的“世间无物非草书”来阐述草书创作理念。在此,我想把翁方纲的此句诗作一下“曲解”或者进行一下泛化的引申。“道”无处不在。对一个当代书法家而言,不仅可以从相关艺术门类甚至是所有事物中去感悟书法,而且更应该勇敢地将自己置身于时代潮流和当代生活中,在实际的历练和体悟中体会时代精神与书法境界,所谓“世间无事无物不关书”,这关乎书法家的心胸与性情,善悟者自会懂得其中真意。
当然,每个人的个性不同,气质才情和兴趣爱好亦有差异,所以,对于“书外功”我们无法拘泥于形式和外在,这也正是沈鹏先生对我们的启示。比如,先生不涉猎篆刻和国画,但先生的综合修养非一般书家所能及。对我而言,一直在国画和书法的创作中进行渗透性体悟,而且对当代艺术,甚至是当代的文化创意领域亦有所关注和实践,这无意中亦与先生“尊重个性”的理念相合。这个个性,自然包括作品风貌的“个性”与书家气质才情的“个性”两个方面。
总之,对于当代书法家,“书外功”已经不仅仅包括传统的艺术和哲学精神,只有我们结合时代背景和自己的个性把“书外功” 做到实处,真正提高自己的人文修养,才能正本清源, “书如其人”。沈鹏先生在这方面无疑给我们做出了最好的表率。
三、使命与担当——批评精神、可持续发展、书法教育及其他
对于明清之前的传统书法家而言,他们的文化使命感和担当意识可以说是“隐性”的,是自然而然的,虽然他们无一不受中国儒家文化的影响,但是书法的“存亡与发展”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不是他们所需要考虑的,他们可以悠然自得地游戏笔墨。而文章开头我们便提过,近现代书法史便是带着“困惑”开始和发展的,我们甚至可以联想到有人要直接“废除汉字”,我们也可以去追溯于右任为什么要创建“标准草书”。
而对于当代的书法家而言, “使命与担当”的问题更是非常迫切,而且容易被一般书家所忽视。这个问题不仅仅关系到书法家的文化自觉,意识是其文化人格和内在人文精神的重要体现。纵观近现代书法史中的书法大家,可以说无一不具有热切的文化情怀。
沈鹏先生虽然曾任书法家协会的主席,但其在文化上的全局意识和担当精神实在是其文化情怀的自然流露,与其对书法的热爱水乳交融,已经切实渗透到他生活和思考的各个方面。
概括的讲,沈鹏先生以自己的书法创作和理论思考为核心和原点,围绕书法批评、书法发展,书法教育等诸多方面通过撰写文章和实践行动担负起历史赋予的特殊使命,对生态环境和人类命运的关注与担忧更见其悲天悯人的大家情怀。只要细读《发扬书法批评的独立性、个性和民主性》、《艺术评论的独立品格》、《书法环境变异与持续发展》、《推进中国书法事业的可持续发展》、《书法的教与学》、《美育的渴求与净化》、《书法课不可少》、《保卫生命之源》等文章,我们不能不被先生的热情和精神所感动、所鼓舞。先生的勇于担当,不仅厘清和解决了很多重要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而且以当代书法家和人文学者的立场切实影响和改变着我们的社会和生活。
而年近耄耋的老先生在国家画院继续执教“书法精英班”,深入阐释书法教学的“十六字方针”,不辞劳倦地言传身教,授人以渔,又是何等的魄力与担当。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近现代于右任、沙孟海等诸多书法大家对书法文化和书法教育的炽热情怀。曾来德先生说沈鹏先生已经成为当代书法的一个象征、一面旗帜,诚哉斯言。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可以说,站在历史发展的维度,深入解读沈先生的书法与人生境界,让我们意识到沈鹏先生不仅与近现代的诸多书法大家有文化精神和艺术造诣上的相通,而且在当代特殊的书法历史文化环境下,他的探索和艺术成就有着极其特殊的标志性意义,而以沈先生目前旺盛的创作精力和思考活力,我们相信,他将不断给世人新的惊喜,继续在中国书法的历史长卷上进行更加绚烂的笔墨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