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有一段路要独自行走。
一
“叭，射击，哒哒哒……”杜煜漫无目的地走出校门时，蹲在校门口流着鼻涕的疯子拿着玉米芯子向他开了一梭子。杜煜突然觉得脖子后冷飕飕的，于是恶狠狠地转脸向疯子喊：“滚！滚！”疯子向他作了个鬼脸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已是秋天，树叶不情愿地泛黄，偶有风过，便呼啦啦地随风飘散。望着与树叶一起远去的疯子，一阵深深的悲哀向他袭来，暗想疯子肯定觉得他自己最正常，别人才是傻子。不是吗？譬如自己……想完又觉毫无根据，于是吊儿郎当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学校。
明天又是周六，人流如潮，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家的方向奔。正当杜煜有一脚没一脚地胡乱踩着自行车时，英语老师燕子迎面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讨人厌的历史老师──探照灯，那家伙竭力要送燕子老师回家，可燕子老师客气地拒绝着，正在不可开交之际，杜煜忽然热情地喊：“佟老师，我送你回家吧，咱们邻居，顺路。”燕子老师如释重负，杜煜瞥见“探照灯”向他翻了一个老大的白眼，于是他挤出一脸坏笑。
燕子老师轻得真像一只燕子，而且还叽叽喳喳地问杜煜是邻居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杜煜告诉她不但不是邻居而且实在是南辕北辙，临了又低低地说我知道你讨厌“探照灯”。燕子老师噗呲笑了。
燕子老师是实习老师，准确地说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杜煜记得那个晴朗的下午，燕子穿一身红色运动衣走进他们班，声音清脆地说我叫燕子，是师大大四学生，有缘将和大家度过三个月美好时光，愿我们共同努力，最后一起毕业。
“热烈欢迎！”全班同学声震屋瓦地擂桌子鼓手掌。
杜煜面无表情地瞅着这一切，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地从窗外挤进来，把燕子老师的红衣服夸张成了一片温暖的亮色，给沉闷了好久的教室里增添了一道美丽风景。杜煜不得不承认，燕子老师浑身洋溢的青春活力深深打动了每个同学，包括他自己。
待大家平静下来后，燕子老师微笑着说：“我想和同学们认识一下，从前排开始，请自报家门，可以吗？”
燕子老师话音刚落，坐第一排的李沐噌一下站起来大声说：“我叫李沐，十八岁，生日恰巧是重阳节。”
等她说完，燕子老师笑眯眯地说：“我看你长得挺机灵，一点不木呀。”顿时，教室里一片好听的笑声。轮到杜煜了，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叫杜煜”。然后就坐下了。燕子老师望着他点点头。杜煜的心里有一点失落，可一会儿就倏忽不见了。很多时候，杜煜觉得自己已经麻木，更确切地说，他的空间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这让同学们对他敬而远之，而他自己也落个清净，独来独往。
二
转入这所学校已快两个月了，他连代课老师都没认全，整天除了打球看小说就是望着窗外秋天瘦骨嶙峋的树枝发呆，发呆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眼前有一片红在晃动，直到他被那片红晃得头晕脑胀才会收回视线，然后趴在课桌上睡每天必睡的觉。他不知道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最好没有人来打搅，而学校晨钟暮鼓的生活正好可以安抚他充满怨恨的心灵。
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一座大庙，略显斑驳的校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威武而并不凶恶，杜煜十分赞叹雕刻者的精湛手艺。从庙宇的雕梁画栋可以想象当年的香火旺盛景象，可惜文革时破坏严重，所以很多教室和宿舍已进行了改建，唯有当年的一口大钟被留了下来，有一个敲钟的老人用有节奏的钟声分隔着上下课的时间。杜煜特别喜欢听钟声在校园的上空回荡，缓慢，悠远，深沉，无论多么躁动的心在钟声中也会安静，祥和。
校园的背后是一岭不十分巍峨的大山。正是秋季，山里各色的野花正在努力展露着最后一个开放季节的风姿。很多时候，杜煜就独自在山上停留很久，望天，望学校前面将要收割的麦田。每次看到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他的心里就会少一点怨恨，因为它们的生命尽头是收获。
原本，杜煜从小学到高二都是在城里度过的，高二最后一个学期的一天下午，杜煜在操场上打篮球，快期末考试了，杜煜想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他的球技相当不错，每次有他打球的时候，总有许多人围在旁边叫好。现在想来，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刻该多好。正当杜煜汗流浃背的时候，有同学喊杜煜说班主任办公室有人找。杜煜急忙跑去了，这一去，杜煜就再也没有推开过那扇门。爸爸的两个同事焦急地站在门外等他，说你爸病了，在医院的急诊室。于是杜煜心急火燎赶去了医院，当他推开急诊室门时，正看见医生蒙上了爸爸的脸，爸爸的胸前红成了一片，那片红成了杜煜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爸爸是个刑警，多年前，妈妈因为忍受不了这种聚少离多担惊受怕的生活而离婚了。爸爸最终应了妈妈的预言，他在执行任务时被歹徒用猎枪打中了心脏。杜煜大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从此他再没去过学校。
那个假期是杜煜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爸爸获得了很多荣誉，而却一股脑儿都加在了他身上，有慰问的，看望的，有亲戚朋友，爸爸单位领导……杜煜不胜其烦，甚至痛恨起这帮人来，爸爸生前不被人理解，默默无闻地恪尽职守，却连个先进都没评上，现在人没了却得到这么多荣誉，对爸爸而言，这些赞扬有什么用，他宁愿要一个平庸的活着的爸爸，也不愿要一个失去生命的英雄警察。后来他的心里就慢慢滋生出了恨，恨那个歹徒，也恨那些给了爸爸荣誉的人。到最后，他不得不选择了逃离，他想离开这座闹哄哄的城市，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让怨恨和伤痛平息。于是转学到了大山中这所静静的学校，这里谁都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从前，他想在没有人同情的氛围中结束这段学业。
三
把燕子老师送回去后， 燕子老师坚持要留杜煜吃了饭再走，杜煜面无表情地拒绝后调转车头慢慢走回了宿舍。一路上，他的心里有一丝暖意，为了刚才燕子老师的热情。可他又拼命克制这种好感，他为自己的态度懊恼，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为了麻木神经，他拿上篮球去了操场。空荡荡的操场静得让人发怵，偶尔有大雁从头顶掠过，嘴里不停地叫着“回啊回啊……”看着它们义无反顾地顺应着四季的迁徙，杜煜忽然对“家”有了更深刻的依恋，而“家”却在多年前已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概念。他从不结伴去同学家，他怕看见那种一家三口的温馨气氛，更不愿提起妈妈，尽管他很想她，他甚至断绝了和妈妈有关的所有亲戚的关系。而爸爸只给了他男子汉的坚韧，其实爸爸不懂，他更需要妈妈的温柔。
秋天的凉意从大山的每一处肌肤中滋生出来，可杜煜近乎自虐地运球、投篮却把自己弄得热气腾腾。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也跑不动时，有一个人朝他走来，是燕子老师，他心里一热。燕子老师朝他招招手：“杜煜，过来”。他冷冷地说：“佟老师，有事吗？”
“我双休日要在家赶一篇论文，来学校找点资料，正好看见你在操场上打球，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想麻烦亲戚。”杜煜眼睛看着别处回答。
燕子老师沉思着点点头：“哦，是这样，那就跟我走吧，我也是住亲戚家，我姑姑很好客的。”
杜煜摇摇头：“谢谢。”
燕子老师并不在意杜煜的冷淡，依旧热情地说：“走吧，给个面子，咱俩都是天涯沦落人，况且校园里就你一个也没意思。”
杜煜的心里就有股暖流涌出来，鬼使神差似的他竟点点头。
燕子老师的姑姑相当热情，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杜煜，并不停地往杜煜碗里夹菜，一个劲地催促他多吃点。第一次，杜煜被感动了，他甚至有点奇怪，爸爸走后那么多人去家里关心他帮助他，可他的心像缚了茧，拒绝了所有的人。而幸运的是，在这个秋天里他遇到了燕子老师。
四
那个双休日，杜煜很快乐，那种久违了的心情让杜煜的脸上有了一丝生机，甚至当那个腼腆的同坐女同学提醒他凳子上有人恶作剧放了图钉时，他破天荒头一次对她报以微笑。其实，笑着的杜煜很耐看，棱角分明的脸，黑亮的头发，如果随和一点，用一句时髦话讲，他的人气指数应该是很高的。
快下自习时，班主任，一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老头威严地宣布，燕子老师将代他做三个月的班主任，在这期间，如果有谁胆敢犯上作乱，他就会毫不手软。全班同学掌声雷动，破天荒，杜煜第一次也跟同学们哗哗鼓掌。
燕子老师有点紧张，微微红着脸说感谢同学们的信任，她其实只比同学们大一岁，原因是读小学时连跳两级，所以有什么不到之处请同学们从谏如流。话音刚落，教室里开了锅，同学们一致表示对燕子老师肃然起敬。
班主任走后，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同学们围住燕子老师讨教高考绝招，只有杜煜静静地坐在一边，偶尔抬头望一望窗外挂满黄叶的杨树，这让他忽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则故事：有一个即将刑满释放的犯人，给自己的妻子写了一封忏悔信，信的末尾说如果妻子原谅他从前所犯的错误，就请在家门口的杨树上挂一根黄丝带，如果看不到黄丝带，他将随车而去。结果，当他坐的火车路过家门口时，他看到了满树的黄丝带。这个故事让他感动了很久，为那个聪明而善解人意的妻子，也为那个真心悔过的失足者。
燕子老师代班主任有两个星期了，除了在上课时是老师，下了课和同学们就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有杜煜，见了燕子老师从来都恭敬地叫佟老师。有一次在走廊遇见杜煜，燕子老师低声说你也可以叫我燕子老师啊，杜煜红了脸低头回了教室。可他的内心却又十分后悔，为刚才的无礼和露怯。因为他的果断和棱角分明的外形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和他的名字并不相称，他常常奇怪母亲怎么会给他起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名字。
正当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时，班长何静跑进了教室。“同学们，安静，宣布一个通知，学校下个星期五到星期日举行运动会，请同学们踊跃报名。”
“上刀山，下火海，一句话。”有人起哄。
燕子老师兴高采烈地进了教室，同学们停止了说笑。
“同学们，有体育专长的请到何静那儿报名，争取在这届运动会上添几项新的校记录。”
所有的男生都涌向了何静，最后何静宣布名单时发现篮球队少一人，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燕子老师，燕子老师走到杜煜桌前说你参加吧，杜煜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同学们热烈鼓掌。
下午是篮球比赛。临上场前，燕子老师每人发一瓶汽水，又特别对杜煜说加油，杜煜点点头转身进了赛场。连续两个漂亮的远距离投篮后，场上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打听个子最高的那个男生是谁，班里的女生更是起劲地摇旗呐喊，上半场结束后，裁判宣布18班胜出，燕子老师和女同学们欢呼雀跃。下半场开始了，在几个顺利的投球后杜煜简直成了场中的焦点，正当杜煜加油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时，意外发生了，19班一个男生在运球时猛地撞上了杜煜，杜煜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顿时鲜血直流，大伙惊呆了。燕子老师第一个冲上前大喊着杜煜，杜煜渐渐开始迷糊了。
等他醒来时是在医院，燕子老师和杜煜的堂叔焦急地守在床前，看到他睁开眼，两人松了口气。大夫说有点轻微脑震荡，需要休息几天，燕子老师轻声地安慰着杜煜，说只要躺几天就好了。后来在叔叔的催促下，燕子老师才回了家。
第二天，燕子老师领着同学们拿着营养品和山上采的一大束野花涌入了病房，同学们安慰杜煜好好养病，落下的功课老师会给他补，并说同学们五人分一组，每天轮流来医院看他。看着同学们朴实的笑脸，杜煜的心里很温暖。
一个下午，同学们都去上课了，叔叔因家里有事也回去了，燕子老师陪着杜煜，病房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释放着微微的暖意，窗台上的野花知趣地低着头把病房装饰的生机昂然，偶而有一片黄叶从窗外落下发出沙沙的响声。燕子老师缓慢地对杜煜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杜煜抬了抬眼定定地看着燕子老师。
“你妈妈想来看看你，怕影响你的心情。你叔叔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同学们也知道了，他们很钦佩你。”
杜煜的心头一震，欲言又止。
燕子老师轻轻地握住杜煜的手说:“杜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姑娘，她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所以奶奶就特别疼爱她，直到有一天她长大上班了，每个月领了工资都不够自己胡乱消费，有一年过春节，她忽然心血来潮，给奶奶买了一套新牙刷，牙膏，毛巾和香皂，奶奶特别高兴，逢人便夸，说孙女没白疼，孝敬奶奶了，而且只要有老人去串门，她都要拿出这堆东西炫耀半天。又过了几年，姑娘出嫁了，而奶奶也很老了，不幸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什么也记不住了，可令人惊讶的是她永远记得她的孙女有几个月零几天没回娘家了。后来，奶奶去世了，在整理遗物时，孙女发现了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年前自己给奶奶买的那套牙具、牙膏毛巾和香皂，香皂和牙膏早已变质，奶奶竟不舍得用，因为用掉的是孙女的"爱”啊。孙女大哭一场，把这些遗物在奶奶的坟前烧了。并且后来每到奶奶的忌日，孙女都要买上最好的牙具，毛巾、牙膏和香皂去奶奶的坟前祭奠。上坟的人都奇怪她的举动，因为别人烧的都是冥币，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在忏悔自己的不懂珍惜。直到现在，她都特别懊悔自己当年的年少无知，不好好珍惜身边的亲人、亲情，以至于再想弥补却永远没有了机会。
燕子老师深深地叹口气，抬眼看着杜煜说：“你知道吗?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而我母亲并不是奶奶的亲孙女。母亲每次和我谈起这件事就会落泪，说这是她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因为在奶奶有生之年，她没有尽孙女的孝。杜煜，见一见你妈妈吧，也许她当年犯了一个自私的错误，可对你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千万不要因为年少浅薄而遗憾终生，就像我的母亲。”
杜煜真的被震憾了，为燕子老师的故事和她最后的一句话，因为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不知道，在坚强的外表下，他的心其实很脆弱： 一个孩子的脆弱。
五
燕子老师的实习期满了，走的时候，女同学们哭了，男生们恋恋不舍，杜煜的心里很失落。他默默地站在送行人群的后边，车开了，燕子老师的脸紧贴着车窗说再见，眼睛却在人群中搜寻，杜煜知道那是在找自己，他终于忍不住抬起手使劲挥了挥，燕子老师笑了。
燕子老师走后，杜煜给燕子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他感谢燕子老师让他忘却怨恨重新开始，更感谢她让自己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最重要的是，他理解了人们对爸爸的崇敬，正如燕子老师说的：“我们的精神世界里需要有爸爸这样的人去支撑。”
一个星期后，杜煜收到了燕子老师的回信，信中只有一句话:"祝贺你终于破茧成蝶，我在大学里等你。”
那年的冬天不冷，是个暖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