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图文无关

当晨光还是熹微难辨时,山林中已不再安静。

露水贪婪地吸饱雾气,娇嫩的幼叶再也无法承受那圆滚滚的身躯所带来的体重,于是轻巧地弯了弯腰。

滴答。

与石壁间渗出的泉水相和,二者一前一后地摔落在潭水的怀抱中,在小小的石洞中激荡起美丽的声响,一只东撞西碰的蟋蟀受到惊吓,振翅回到草丛中,与其他鸣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森林晨曲的一部分。

嘭。

那是枪。

两双灵动的眼睁开,往日里,它们都是慵懒而惬意的,现在,只有警觉的光从中射出。麋鹿挺起躯体时,女子已经一跃而起,兽毛缝制的斗篷披在双肩,伏身垂首,将手中匕首的寒光收敛于暗处。

旋树而飞的百灵依然啼啭着动听的歌,那歌里却透露出躁动不安,这种情绪迅速流及山林各处,造成一片紧张的嘈杂。

看到一个举着枪的人了。

两个。

三个。

明明是禁止打猎的地方,却凭着一股陈群结伴的勇气,便对规则置若罔闻。

一个少年转过身子,黑洞洞的枪口张着茫然的嘴,对着麋鹿。

古褐色的树木间,一道寒光毫不犹豫地飞去。

同时。

嘭。

繁茂的树叶颤栗出沙沙的声响,蛰伏在其间的鸟儿尖叫着散去。

中华之土地大物博,一条长江贯穿其中,串联起无数山河风光。长江有一支流,名曰嘉陵江,嘉陵江源头位于陕西省的凤县,据说山色葱郁,水光潋滟,只是鸟兽虫鱼,多有凶猛,当地村民仍保留祭祀山神的习俗,以求平安。

少年阖上笔记本,端起面前的清茶,啜饮一口,夏日的燥热却不见消散半分。额上已有密密汗珠滚落而下,有眼色者立刻前来推销两元一小包的纸巾,他拒绝了。

“好贵。”身旁传来轻声的嘟囔。

少年笑着摇头,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小毛巾,微擦额后,挎上背包,离开这夏日炎炎也游人如织之地。

他将要去他想去的地方。

行道树巨大的树冠抵着阳光撒下一片碎影,炽热的空气中却撑饱了阳光的温度,噬尽一丝清凉。

好不容易拦到一个行人,想问问路线,对方却说他也不是本地人,不知他要去的地方。

少年无法,只得看着太阳,继续向前走。

短袖都汗湿了,终是拦了一辆车,对方看他是外地人,开价又高的很,而且那狡猾的模样,总让少年疑心他其实也并不知路,不过是为了赚他这份钱。

“小伙子,不是我说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迷了路,到时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被你卖了倒是有可能。他淡淡微笑,本想拒绝,但犹豫两番,还是上了车。

车内的空调开得充足,烟酒气味也浓郁,少年错觉连胃里都起鸡皮疙瘩了,他这是上贼车了么?车窗外掠过林立的高楼、广袤的田野,行不过一公里,车停,给钱,少年迅速地打开车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但空气也霎时清新了。他深深地一口气,胃里的不适渐渐消去,再抬起头,汽车已甩出一道尾气绝尘而去了。

“这……”少年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村落,似乎还是一个古村落,不见江水,也不闻闹市,妩媚青山近在咫尺,只有一条向两端绵延开去的沥青公路,路旁一块车站牌,显示现代文明的痕迹。

倒是钟灵毓秀的,只是,司机来对了么?

太阳已有些偏斜,适应后这里的温度后,似能感受到一丝淡淡的沁凉。各类的鸟声音色不一,听来却甚是悦耳,就连那悠长的蝉鸣,都似乎是可爱的。

确是个好地方。

正当他沉浸其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年轻人可是要上山?”

是一位老人,霜雪般的白发束在脑后,脸上刻布了岁月的痕迹,腰身低伏,拄着一根原木拐杖,看上去或已年逾古稀。

在这深山古村前,就如一棵古树,少年想。但他随即发现这样是不礼貌的,并且他还发现自己一直盯着老人,忙点头道:“老奶奶猜的不错,如今日光仍盛,我的确打算上山。”

“神山不大,生人却容易迷路,里面还有许多危险,你还是回吧。”本以为她是要给什么建议,没想到老人的语气却淡漠得很。

少年怔了怔,看着老人越过自己,步形稳健地朝村子走去。

暮色四合。

陈旧的木桌上干净无尘,灿金的余晖缩回一寸,一盏茶便代替了它的位置,白瓷墨液,煞是好看。少年点头道谢,端起来,微微皱眉,心想大概是苦后甘之味,正待细品,不曾想入口便是味淳香清。

就如雨后的山林气息。

泥土被滋润出深褐色的颜色,沾水的花叶伸展出秀美的身姿,引来蝴蝶环旋亲近灰熊抖开湿润的兽毛,又是另一场细雨纷飞,爬虫小兽张皇逃跑。

还有百灵鸟、黄莺、野麻雀……一缕清香,便轻松勾起那些令人怀念的回忆。须臾间杯便空了,那清淡的气息不知为何也猝然消逝,少年有些愣怔,心底忽就生了一种物非人也非的空茫与悲凉。

“这茶的余味确实短,饮之时你便该珍惜。”老人的眉目其实是温和的,疏离之时尚不足拒人三分,笑时便慈祥非常了。

见她又要给自己倒茶,少年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子接过她的壶,扶她坐下。

“老奶奶,听你这么说,这山,是保不住了么?”

性情本为宽和的老人对外来人表现出拒绝,在他千求百央下才打开门,是有缘由的。

这村叫幽篁村,并非因植竹多,而出于屈原的九歌中的《山鬼》。这村与这山,和这《山鬼》,都有莫大的关系。

其实幽篁村在很久的以前是叫山鬼村的,后来又改叫山神村,只因当时的祖先十分喜爱屈原。少年暗想,倒是十分有缘。后来民国不许有怪力乱神之讲,这村便又改名了,只是山还是叫神山,因为无伤大雅。

这无伤大雅是当时的村长给上级领导说,在村民的心目中,是绝不可改,改之犯神。他们信山神之说,山不受侵,山神之力,便可保山脚下村子的平安。

这可不是封建迷信吗?但就稳定民心,保护山林来讲,未尝不是好事。少年微笑点头,老人见他无排斥之心,便继续讲。

古时候,人们敬畏大自然的力量,便会定时杀猪宰牛等,以此献祭神明,求得一方平安。对于山神,人们也一样。于是在战争时期,就倍加使接触了新思潮的年轻人抵制了。

信奉山神之人,已流失了重要的年轻一代,大兴木业,便不是遥不可及的事了。因为建设家园、制造武器,树木都是必不可少的。

但其实,百姓流离失所,山野生灵何尝不是如此?国破山河不在了,水土流失、野生动物被大量掠杀,自然界所受到的创伤不比人类轻。

“老奶奶说的是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吧,那时国家尚待建设……那神山,是怎么挺过来的?”

老人神秘地微笑,“因为,山神出现了。”

那就又是一个传说了,少年若有所思。

每逢施工,便有大批的山间野物出现阻挠。这当然意料之中,那时人们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意识还很薄弱,想着反正不是人,该杀的就杀了。但诡异的是,那些动物狡猾如训练有素的士兵。更有传闻,一个神秘女子常出现其间,领导群兽,美貌无双,似是山野之灵,山神现身的传言溃散军心,不久这事便被搁置了。

但神鬼之说在今天,还怎么能敌过青年人发展家乡的雄心呢?

神山属政府与幽篁村的人共有,既然有开发商能拿到政府的批准,那么村民们拿钱住城,走出这破落的山沟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可老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此感到开心。她讲完时,大概是口舌干了,这才想起没有给少年倒茶。

杯空,老人的话更增添一层莫名的怅惘。

“终究是老了。”她似叹似笑道。

一夜无眠。

规划、建设,昨晚村长儿子谈说到三更的豪言壮语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月色入户,还未将到黎明,披衣,踏露,少年走到了那老人话中的神山前。

高林灌木均是黑魆魆的一片,他自是不敢上山,只是站在这里仰望,心中便已感想颇多。风、雷、雨、电,古人无法解释诸如许多自然现象,于是敬畏自然,传说出富具神秘色彩的鬼怪神论,今人相信科学,将其斥为迷信,敬畏之心消减不少,却是自比为万物灵长。

虽然现在有不少人知晓保护生态的重要性,但这“不少人”,相对于人类破坏大自然的程度之深,相对于人们对经济发展的重视,实在是太弱小了。

“万物灵长”对自己的力量还有大自然的力量的认识,都有许多的不清晰。

微有些天光从深蓝的天幕中透出,千年不变的一轮皎月依旧静静地悬于夜空,少年想到老人所说的山神,如果她真的存在,那她是否会预见,自己的土地将被刻下络绎不绝的足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子的《山鬼》不自觉地由口中吐露,正郁于山林宁静被打破、山熊猛虎囚于铁笼不得自由的景象,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

“老弟原来在这里啊,要一起上山吗?”

少年心里咯噔一下,月光已有些暗淡,但也可看清,走来的两个青年的手里,均是一支猎枪。

“喏,给你。”村长的儿子潇洒地把枪抛给少年,自己却只是掏出一柄短短的匕首。按照他们的说法,现在上来是先行探索一下这神山到底有多危险,虽然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还算熟悉,但如果将来发生有猛兽伤人的事件,别说发展村子了,有可能在法律面前他们自身都难保。

少年默然,若当真如此,恐怕受到的伤害最大的,还是神山。

“可是……为什么不白天来呢?”这样的时间他们进入深山老林,即使是从小就熟悉这里的人,也不见得有多安全。山路崎岖不说,那昏暗的灌木丛中后面如果藏着什么野兽,那可不是一般的危险。

“那老太婆整日在山的周围转悠,哪里能进得山来?”陪同村长儿子的另一个青年说话了,少年的心情又复杂一分,睿智和蔼,一心保护山林的老人,在晚辈眼里,原来如此不讨喜。

村长儿子的口吻好些,“张奶奶的身体确实值得称赞,其实神山还挺大的,她就能日日巡着唯恐有人上山偷猎……”

少年听着有些异样,但他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了,将食指靠在嘴上,示意安静。少年屏住呼吸,心下也有些紧张,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侧耳细听。

晨光初绽,雾还未散,看不清哪里的草木在动,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还未细细辨明,便听见“嘭”地一声枪响。

不是少年。

“没出息的东西!”村长儿子怒道,听得出已是极力压着声音,“拿个猎枪还能走火。”

“哥,我错了,太紧张了,我……”

哪里待他说完,他瞪了他一眼,便将猎枪抢过来了。另一边,少年仍是极力地注意着那时有时无的动静,不知是什么,时而在左边,时而又仿佛要从身后偷袭而来,才调转枪头,身体却忽然就动弹不得了。

那是一个山野精灵般的女子。

他看不清她的样貌,但《山鬼》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猛烈地敲击他的心房,这就是那古老神秘的歌谣中所描述的女子吗?美丽灵动,草木鸟兽所化,清如水月气如灵,在无数文人诗客魂牵梦萦的神女……

刀光弹影,结束了他的想象。

在大自然面前,人应该颤栗。少年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这些年来,他遍览山川胜景,在感叹大自然的造化之余,还亲身经历了地震、旱灾、雨洪之祸……之后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而现在,不知为何,这句话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眼前是那山灵般的女子在给麋鹿包扎伤口,旁边是一具貂的尸体。貂的毛色雪白,十分漂亮,女子给它清洗了原本洇红一片的背毛,现在那里还湿答答的,掩住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小孔。少年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想把它的眼睛阖上,却做不到。

就像那些他所看到的那些在天灾中丧失生命的人一般,不瞑目。

还有几只貂和其他小动物,都凑过来看它,睁着水灵的眼,嗅嗅鼻子,就在那附近转悠,却始终没有离去。它们懵懂,它们天真,可它们也有感情。

只是不如人会声泪俱下地表达罢了。

那女子抱了麋鹿的脖子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看他。他只觉得愧疚,于是还去一个抱歉的微笑。虽然自己为她所伤,但那两个青年,却是让她的“朋友”一死一伤,而且伤口她还为自己处理了。

她没有回应,看了他半晌,忽地走了。少年便与这些动物共处一地,倒是不觉得如何,身侧便是一池清潭,令人想起那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倒是十分贴切。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少年梦见自己儿时被孩童砸石子的情景,一群布衣孩童,将他视为最佳的靶,磨出锐锋的石子一发,便是皮开肉绽,疼得很。梦中倒是没有那么疼,醒来发现不是石子,是女子丢来的果子。一个个鲜艳欲滴,也不管有毒无毒,他抓起就吃。

“好吃吗?”

她的声音是悦耳动听的,令人想起叮咚泉水。少年笑了笑,他还以为她不会说话呢,“很好吃,谢谢。”

只要是野生的东西,味道都好。

又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只有野生的东西,才好吧?

“你不是本地人,来这里是做什么?”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被问这样的问题了,但这一次,少年却没有直接回答。

经过半日的相处,他当然也知道她并非“山神”了。她看向西边的天空,那里正霞红漫天。霞光下,她的眼似载满了星,五官精致的脸上流动着柔和的光泽,黑发如瀑,随意地散落在腰间,极美。

他转而问道:“姑娘呢,是本地人吗?”

“没有回答别人就想得到别人的回答,是不礼貌的。”她拍拍麋鹿的屁股,后者慢悠悠地走了,除了一些小动物,这里就剩两个人了。

深山老林,草木繁茂。少年后知后觉在这种情况运用这种辞令是不恰当的,女子的刀,就别在腰间呐。而他来这里的事,又没有几个人知晓,“在下喜欢屈原,这次来,不过是为了探寻屈子之足迹罢了。”

“哦。”她咬了一口果子,“太危险了,只有你一个人的话,看你年纪也不大,家里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少年苦笑,不知是失望还是自嘲,沉默良久,才道:“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孤家寡人,何来有惧……姑娘是山下幽篁村的人吗?”

“故土于此,在外长大。”

大概是受他口吻影响吧,这女子也不自觉带上了文言的说话方式。两人别无他话。

数着日月星辰,不知不觉已过了五天,那山下的人大概已忘了他吧。

不过话其实,那女子也没留着他,是他自己舍不得这山花林兽罢了。经过五日接连来的“探险”,他发现了这神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湿地。渐入神山,会发现有水有沼泽,地势渐低,便更是了,如此看来,这片地方更值得保护了。

而关于那个女子,却是让他觉得像个动物研究者,在动物身边伪装动物,除了与她共同生活在山洞里的麋鹿,哦,还有少年,知道她有一个万能背包外,其他动物显然都把她看作了森林里的一员。

后来,他猜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她想赶他走。

“这里不欢迎人类,你的伤也快好了,你走吧。”

这让他感到委屈。虽说最初是他提出跟随她身边可以受到保护,但说来也奇,因伪装一棵树伪装得成功,除了一次有只熊差点往他身上爬,被女子赶跑了,还有时常有鸟在他身上啄来啄去之外,他融入这森林生活的速度倒是连女子都震惊的。除了“变成树”后行动迟缓有些累赘。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活下来。”她只能解释道,表明自己不是嫌弃他。要知道,她当初是经过专门的学习与训练的。除了没有茹毛饮血,偶尔能烤肉吃,其他方面,他们跟野人也差不多了。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是个流浪儿。”

她叹气,“你不是也赞同,人类就不该来干扰自然吗?”

其实女子留他那么久已经是底线了,之所以现在才赶他走,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对生态与人类的关系这方面的有些理解,甚至比自己还深刻,从他的角度上学到的东西,很多都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

正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让她不禁感叹,如果人人都如他那般,将种族之见置之度外,将自然生灵视为亲友,世界该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况且,见他在这里似乎真的能释放天性的样子,而不是三分钟热度与好奇,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他。

但她也有她的考虑。

少年抗议道:“那你怎么又踏入这森林呢?”

“我跟那些来干扰的人不一样,我是来做研究,是保护它们。”

“那我跟他们又一样吗?”

女子哑言,其实她也能感受到,他对这山林犹如家里一样的感情,可是……

两者横亘着长长的沉默。

最终还是少年开口:“我一定要离开吗?”

她没有再看他,仍然埋头在笔记本上记述这两日她观察的一种蛇的特征,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作为一个科学家,她能花那么多时间跟他争论这件事,也是一种荣幸吧?

“好,我走。”他道。

不出意外的,村长儿子还有其他一些先前见过他的人,除了那个老人,都很惊讶。尤其是村长儿子,声声自责,还说要给他摆一场宴席当是赔罪,老人只给冷眼,少年也恹恹的,只给拒绝了。当时他们在老人家,他本来是想去找她的,没想到其他一些人也在。

看来这几日,他们虽然没管他的生死,在其他事情的进展却是很大啊。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与其亲眼看着梦的破碎,不如让它永远留在记忆中。虽说是逃避,但事实就是外人终究是外人,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即便心力交瘁。他已经疲惫于那种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无力感。

“老奶奶,谢谢你的茶。‘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看来这里,也不是我想找的地方。”待老人把那些青年赶走后,少年跟老人道别。

“现在吗?”老人面不改容。

少年笑,“你不也听见了,我答应去村长家吃饭了。”

老人叹息道:“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们是不会那么容易让你走的。”

少年愕然,“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算错,你在神山里待了五天,”他并不诧异于老人如何知道,只点头,“五天里,你不可能只待在同一个地方吧。”

他懂老人的意思了。这几天他确实几乎将神山走了个遍,大致的地理位置都摸熟了,恐怕连自称从小在这里长大的都比不上他,因为山上有个不仅做科学,顺便还身怀绝技防止有人上去偷猎的“山神”……他不下山,或者下了山就直接走了也罢,但既然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他能安全回来的“经验”与了解到的地理环境,大家就一定很想听。

这不正是村长儿子他们所想要知道的吗?

若他说了,不是助长了他们占据动物们的家吗?那女子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可若他不说,恐怕神山被“驯化”过程中会受到更大伤害。此消彼长,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唉。孩子,难为你了。”

少年摇头,端起老人的茶,喉咙里却如流过一杯苦液。

他心念运转,语似漫不经心,问道:“老奶奶,这茶,还是原来的么?”

“对啊,怎么了?”

他点头,接连灌下去几杯苦茶,忽然大笑起来。

这日阳光很好,几个衣着体面的人坐着一辆小汽车,后面还跟着几辆骇人的大卡车进来的时候,老人的双肩明显地颤栗了一下。每辆卡车都像移动的大铁笼,铁笼上的每根栏杆看上去都精黑无比,牢不可破。

少年想起他所看过的狗熊、狼、狐狸……它们最终会被关进去吗?老人的双肩又颤栗了一下,哦,村长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一手交纸一手交钱了。少年拍拍老人,虽然他也很想冲过去把那张纸撕烂。

那男子看起来很满意,对着村长旁边的青年,也就是村长儿子就是一个大拇指,“小伙子有前途!知道了地形,可以省去我们不少人力物力,酬劳也在里面了!”

村长“哪里哪里”地谦虚着,青年则对这边的少年眨眨眼,表示感谢,少年回了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了!我们老板同意各位准备一个月之后再搬,所以大家不用担心会仓促。可是现在,我们要对神山的动物进行猎捕了,为了避免各位受到伤害,请回家里去吧,畜生若伤了待在外面的人,我们是不会负责的。”

有些善良的妇女勇敢地道:“拜托不要使它们太痛苦,那些都是山神的子民啊。”

男子笑得礼貌,“这与你们无关了。”

这一句话在上了年纪的人群中炸开了锅,毕竟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有人开始不满地大喊,还有懦弱的人向神山跪下祈祷:“山神啊,饶恕我们吧!”直到西装男子示意卡车里那些高大强壮的人出来,喧闹才渐渐停止了。

“请大家注意安全,我们的人是不会伤害村民的,但如果你们阻挠,无意中产生摩擦,法律责任可不在我们这里啊!”他拿出那几张村民们签了字的纸。

这就是村长父子对村里的人软硬兼施,最终使所有的人都签了同意的结果。

于是有些人哭着,有些人骂着,大家终究是往回走了,有些孩子好奇想留下,也被家长揪走了。

村长儿子快活地走向步履蹒跚的老人,“张奶奶,那老弟去哪里了啊,我还想好好地请他吃顿饭呢!”

老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

看着村民们渐渐离开了,那西装男子便转身对那些装备齐全的大汉道:“你们两个,去那边,看看是不是真的没路上山了。剩下的,就从这里进去吧。”

另外一个西装男子凑近他,笑道:“你不信只有一个进山口?”

他也哈哈笑道:“你信吗?”

那人摸摸下巴,“不全信。”

山林里很快传来枪声,西装男子都兴奋起来,“哈,看来那小子没骗我们!”

然后是猛兽的惨叫声。

这叫声惨烈,闻者都忍不住颤抖,有几个软弱的已经掉了泪珠子,双手合十祈祷。老人也禁不住脸色苍白,但她仍是安慰别人:“没事的。”她相信那少年。此刻,他们都在距村口不远处的老人家里,密切关注外头的动静。

很快,那惨叫声渐近了,好像已到路面上。但随即响起了人的尖叫、枪声。

“神啊,我受不了!”一些人冲出屋子,老人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这一瞬间,她似乎苍老了十岁。她希望没有听见少年的声音,有些人扶着她共同走出去了。然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从山林里摔出来,惨烈地嘶吼着,叫声似虎似狼,身影也时常分开成几个不同的动物,时而聚成一个人影,却不是少年是谁!

“妖怪啊!”见者无不哇哇大叫,那些大汉也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枪一枪地打过去,除了让那团火燃烧得更猛烈,叫声更骇人,别无它用。

老人满目含泪,只缓缓地跪下,双手合十,低声不知道说些什么。人们受到她的启发,也都是纷纷下跪,向“山神”忏悔。

“奶奶!”两个高大汉子被追赶着向这里跑来,身后正是那被村长儿子误以为“山神”的女子,她正想问发生了什么,瞬间也被惊得说不出话。

那团火正恣意地燃烧着,女子却错觉里面的人向她看了一眼。

尾声

不知是谁事先挖好了土沟,神山的草木并没有受到多大损伤,但发生这样的事,开发商却是怎么都不肯要那块地了。

“你们家总是阻拦村子发财致富,是安的什么心啊……”女子关门锁窗,将村长儿子和其他几个平日就不干正事的人的吵闹声隔在门外,当然还有其他的人对她们怀怨,不过是看老人辈分大不好表达罢了。

对于这些,两人都选择了默契地不去理会,但女子却仍是郁郁不得开怀。那团火烧完之后,连一抹灰都没留下。

“其实,他知道后果。”老人从抽屉里找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孙女,“前一天,他给我的。”女子翻开,扉页上没有名字,只有歪歪扭扭的“抄录本”三个字。看来这个流浪儿关于许多是知晓,文化确实不是很深厚。

翻了翻,厚厚的本子都已经写满了,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屈原,大约一半都是他的作品。最后一页是林徽因的《来生》的选段: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下面还有一句不属于诗的话,大概是他的感想了:好奇怪,又骄傲又惭愧的感觉,但不由想到,若这诗人真是一棵树的话,还会这样写吗?不过无根,确实很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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