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男孩喜欢男孩,女孩喜欢女孩,并不一定是同性恋,而只是“同性相依”——听说过吗?本文中的青年男女打开心扉,手也握到了一起。
01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
她庆幸今天是个好天气,北回归线以南的滨海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阳光,而她却很害怕晒太阳。除了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使然,抑郁症缠身也令她对阳光有莫名的恐惧。望着身旁落地窗外黑压压的天空,她感到无比自在放松。“真是个好天气呀……”她惬意地说。
还未到饭点,偌大的火锅店里只零零星星坐着几个食客。距离约定的12点还有10分钟,蓦地,她紧张起来。
这原本是小组每月一次的聚餐,可恰巧其他人都有事情。她以为会取消,没想到组织者依然按原计划实行,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团契。虽然他们已经在教会里相处了一年多,也互有好感,但她还是有点儿莫名紧张。
她四处张望,门口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臂朝对方招了招手。
“你来得真早啊。”
“因为今天天气不错,所以就早早出门了。”
对面落座的他定睛看她,似乎有些疑惑,但马上轻轻笑了一下:“确实呢,也有像你这样喜欢下雨天的人。”
她点点头,想着补充几句,服务员恰好进前来提醒他们:“点餐可以在桌子上扫码自助下单,调料区在前台左手边的位置,祝您用餐愉快。”
得益于男人的绅士,她只需坐着看对方“忙忙碌碌”:又是点餐,又是帮忙拿调料,又是下菜。等待汤锅煮开的空当,她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跟对方一样热情。可是,说点什么好呢?
她偷偷地瞅他,瞥见他右耳上的银色耳钉,她表哥左耳上也曾戴过一个类似的,“你的耳钉真帅气,是夹上去的吗?”
“我打了耳洞。”
她前倾靠近餐桌,想看得仔细些,对这耳钉她一直好奇,只是之前没机会问。“很少看见男生打耳洞呢,”他的耳钉是一粒绿豆大小的银色圆点,没有任何花哨的设计却很有质感,非常衬他的气质,“我上次看见男生打耳洞还是在初中。”
“我也是初中时打的,大概初中二年级。”
“因为叛逆期耍帅?”她笑着问他,她表哥就是在青春期为了耍帅扮酷打了耳洞。
他也回应了一个笑容,随即垂下眼帘摇摇头:“因为一个朋友。”
似乎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她问他:“我可以听听这段故事吗?”
话出口后她才发觉,这样打听隐私很没有礼貌,不过对方看起来并不在意,缓缓说道:“中学生都喜欢组队抱团,可总有人是不合群的,有个男生因为性格孤僻,在班里被同学们孤立。我从小被教导要爱人如己,于是选择去爱他,和他交朋友。
“但他似乎误解了我的爱和关怀,向我告白了。被我拒绝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来学校。后来他寄给我一个耳钉,跟我现在戴的差不多,不过已经锈坏了,还有一封信,希望我能戴上耳钉,想起他的时候为他祈祷。这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络,再也没见过面了。”
他这么说着,语气平常淡然,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有耳朵上的耳钉在灯光下隐隐发亮。见桌对面的人似乎陷入一种忧伤的情境里,他反而安慰她:“我比较早熟,在那个时刻做出了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她点点头做了一个回应,把原本定睛在他身上的目光落到了桌上,轻声问道:“你朋友是gay(同性恋)吗?”
“我一开始并不确定。他转校后,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在路上被一个高中生拦住,才知道这个高中生是他在向我表白之前交往过的男朋友,说是好不容易从一个男生手里得到他,结果却因为我分手了,要揍我出气。”
“那你……”
“说来惭愧,我本想硬着头皮挨两下,毕竟有人打左脸,右脸也给他打嘛,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没忍住就还手了。我力气大,下手没注意控制,把他打伤了。结果不仅在家被狠批了一通,在学校也吃了处分,最后把免试直升高中部的资格也弄丢了,被迫初二末尾转学了。我还不能把真正原因说出来,只能瞎扯一句‘看他不顺眼就揍了’,本来打耳洞带耳钉就已经‘不良’了,这下直接成了大家眼里的坏学生。”
他敏锐地观察到她的嘴角似乎在慢慢耷拉下去,便开口问她:“怎么了?我的故事让你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与他四目相对,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你付出的代价可真大啊。”
他坦然地笑笑:“都过去了。”
汤沸腾起来,他够到开关把火关小,用漏勺捞起豆腐放在她碗里,“我记得你刚刚说喜欢吃豆腐。”
“……你说的没错,总有人是不合群的,”她看着碗里的豆腐说,“我也是那其中的一个。”
他关掉汤锅的火,翻滚的汤一点点平息下来。
“也许你稍微听过关于我的一些私人事情,虽然是事实——我今年30岁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顿了顿,见对方点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知道,便接着说,“但其实,我一直把一段感情当成初恋存在心底。
“我也是在初中遇见她的。初中三年级,独来独往的我,只有那个女孩主动来靠近。只有她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在手上涂写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有她欣赏我的品味和想法,我们喜欢听一样的歌曲,喜欢翻时尚杂志里的新奇装扮和各种样式精巧的护肤品。
“我们常常一起去隔壁大学的自习室里自习,假装我们是18岁以上的成年人。从我的宿舍到她的住处,我们常常挽着彼此的胳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来回,直到不得不分开。我现在还记得,下午5点半左右放学,我们照常重复在‘离别’的路上,往返几次才终于注意到学校围墙外面的田地施了臭臭的肥料,我们因着说不完的话竟接纳了那味道。
“当然,我们也会有矛盾,而这通常是因为我对她的占有欲作祟,我不能忍受她和除我之外的人走得太近。每每看到她和其他同学一起有说有笑,我就会故意疏远她。却总忍不住要给她写很长的纸条,然后她会给我回复比我写的更长的纸条,耐心地解释她和别人说了什么,耐心地保证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还给我解释题目,教我提高英文成绩的方法(她学习成绩非常好)。
“有一天,我们照常挽着胳膊走在校道上聊天,她低着脑袋看我们正在走路的鞋子,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真漂亮,她有着南方人少有的挺拔俊秀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下颌线。那一刻,我心里竟然产生了想亲吻她的冲动。虽然自己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自我安慰说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她了,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尽管我们年级曾出现过拉拉(女同性恋),我亲戚中也有同性恋。
“我们只相处了短短一年就分开了,我没有考上本校高中部,去了省里另外一所重点高中;而她则被家里亲戚‘卖’给了一个小城市的高中。不能如以往朝夕相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甚至搭乘两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去那个城市找她。我以为我会像从前暗暗路过她的住处一样,看着她的背影就会满足;可我们在一起一整天,道别离开之后,我的心却像被挖了一个大洞,我在返途中哭泣不止。
“现在回想,很多痛苦(明明能上本校高中,却只能待在三流学校里)她都没有在我面前表露,时间和空间的隔阂,使我们已经没有那么‘最好’了,我却陷落悲伤中没有发觉。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她小心翼翼地说:‘跟你说件事,希望你不要嫌弃我。’我让她放心,我不会嫌弃她。她便说:‘我是拉拉,交了女朋友,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没有告诉她,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嫌弃,而是在想为什么那个女朋友不是我?……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发觉自己对她的喜欢已经越界了,可因为年纪太小,我不敢正视自己奇怪的性向,一直压抑自己。
“后来,我们不可思议地上了同一所大学,并没有事先约定,在不同学院不同系。她换了男朋友,而我竟然还在迟钝地抱怨她身体不舒服没有告诉我却找男朋友,很离谱的占有欲对吧?
“大三某一天我躺着发呆,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的并不是现在的她,而是在追逐她少年时代的背影和对我的关爱,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了。这喜欢蓦地就转变成了厌恶,从初三到大三,漫长的独角戏戛然而止。自此至今,再没有联络了。
“也正是绝交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回过头在时光中重新咀嚼这段感情,才终于有勇气承认,自己曾像爱慕恋人一样爱慕她,自己是个拉拉的事实。然而,我如何地珍重这份‘初恋’就如何地痛恨她,这份强烈的恨如同当初强烈的爱,不能自已。”
他给她递上纸巾,待她拭去泪水,才缓缓开口:“关于少年时代独特的‘初恋’,我想你大概没有寻求过外界的帮助,所以可能不清楚有个词语叫‘同性依恋’。意思是青春期是性倾向比较混乱的时期,在这个两性疏远期,外界压力和敏感的心理往往会导致青少年跟同性有更多亲密,甚至被同性的优点吸引,但这是正常的心理过渡而不是同性恋。”
她默默地听着,时不时抽抽鼻子。
“你和我的朋友不太一样,他是已经明确认知且接纳了自己的性取向,甚至从那个高中生的说法来推断,他们可能也有过同性性行为了……”
听到这,她瞪大眼睛,“他……”
“嗯,其实这没什么稀奇,虽然是省重点中学,不过什么人都有,就像你们省重点一样有拉拉。”
“我并不是稀奇这种行为……”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嗯?没关系,你往下说。”看出她的犹豫,他鼓励她继续。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我——表哥,”眼见对方惊讶地盯着她,她紧张地握住桌上的玻璃杯,“你说到送耳钉的时候我就很怀疑了,直到你说被打,我才确定那个人是我表哥。他被你拒绝的时候确实很消沉,难过了很久,天天拿着你的照片唉声叹气。但知道你挨揍之后,就拿你被打的事情当作谈资炫耀……”
听到这,他苦笑一声,“真是人不可貌相。”她不置可否,“我猜到他私生活会很混乱,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早就……”
“我记得他提过有个表妹跟我们同级,我们以前见过面?”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们隔着一条走廊,她远远看到他和表哥说说笑笑。那个时候的表哥流露出即使现在也非常少有的快乐和甜蜜。她还记得自己在心里感慨,这么开朗帅气的男生,难怪表哥这么喜欢他。
她低下头,“我见过你,但你应该没有见过我。表哥不准我出现在你们面前。”
“那你很有可能是受你表哥影响,但你和你表哥不一样,你只是执着于一个女生”,他放柔语气,“也许你没有及时得到正确的引导,所以误以为自己是拉拉。你再回想一下,有没有曾对某个异性心动呢?”
她迟疑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心虚地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一年半前那个周日早上,她外出吃早餐,透过玻璃窗,看到那张依旧开朗帅气的脸,那是初中后的16年里,他们第一次遇见。一开始,她只觉得面貌和朝气很像他,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进了一间教 会。恰巧他是接待,热情地倒来一杯水,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但他似乎没有一点变化。从他手里接过纸杯时,她能感到自己心跳不已。后来,她便留在了那里。
“说明你的性取向是正常的。只不过因为种种,令这段感情最终演变成了苦毒,也造成你在关系上的惧怕和回避。但我能理解,面对这种情况,人可能很无助,不知道对谁倾诉,说出去也有伤口反被撒盐的可能。”
“……那个时候的你,有向谁寻求帮助吗?”她听出,那时候的他心里也并不好受,更不要说后面遇到一连串变故,应该承受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心理煎熬。
“不能对老师说,也不能跟父母说,身旁的同学朋友也没有可以倾吐的对象……”他说到这里,她流着眼泪点点头,他叹一口气接着说:“那段时间真是难熬,满腹委屈无处发泄,更难受的是自己顺从教导去关爱别人,却招来这么多试探。直到有一天,我濒临崩溃,不管不顾给牧师发了邮件,把所有委屈、愤怒、失落全部吐出,在牧师耐心的开导下,我才真正得到了释放。”
“真好啊,我也希望自己能得到解脱。”她泪光闪闪,满眼羡慕。
“你的‘初恋’并不是真正的初恋,至少在我看来,不值得你用这个美好的词来定义这段感情,不然那样的初恋太痛苦、太残忍了。初恋应该是甜蜜的,不是吗?”
“这么说,你的初恋是很甜蜜的?”
他被她的敏锐逗笑了,“是啊,我尝过真爱的滋味。真正的爱,是牺牲的爱。也正是得到了这样的爱,我才可以去饶恕那个高中生,去顺服临到我生命中的试探,也让我能去怜悯你表哥。”
如果按往常,她一定会怀疑这“真爱”的存在,但眼前这个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并不动听,语气却非常柔和,处处显露着温柔和包容之意,让她怎么都讨厌不起来。特别是他说爱、饶恕的时候,那话语仿佛带着不可名状的力量,震撼她的心。
“牺牲的爱……你的初恋,去世了吗?”
他微笑着说:“怎么说呢?他死了又复活了。”
他重新打开汤锅的火,把更多豆腐捞到她碗里。她盯着整整一大碗自己最爱的食物,忽然明白了他说的初恋。
她之前没有注意,窗外的黑云已悄然散去,有阳光开始照射进来;她才发现“可恶”的阳光已经这么晒了,赶紧把窗帘拉上。
对面的人没拉自己那边的窗帘,整个人沐浴在初晴的阳光下,正侧脸看窗外鸣叫的蝉,有种莫名的帅气——不,他是真的帅气,他有着比那个人更挺拔俊秀的鼻子和弧度更优美的下颌线,耳朵上的耳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过脸来。她朝他伸出手,越过窗帘下的阴影,用一只手指头轻轻碰了碰他发光的手背,他顺势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