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师.无头将军
文/架上一只鸭
我游荡在人鬼两界。
看遍人间冷暖,爱恨离愁。
可要不了多久,怕是就要被革职了。
因为茫茫同门里,我是效率最低的一个。
苦寒地狱月余,悲喜人间三十年,我仍是分毫未获,青色的捉鬼瓶晃晃悠悠,安神液在里面翻滚沸腾,时不时啵啵作响。
抬眼望去,天地人三界,苍茫无极。
其间百鬼夜行,万鬼游荡。
青袍着身,柳枝于手,本当大袖一卷将尔等扯入轮回中。
可我却偏偏要看透那些虚妄魂灵下,斑驳多姿的故事。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这是血液从断掉的肢体里滚动的声音。
找到这个无头鬼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站着。
尸山血海,阴气阵阵,怕是再有三五日,必成旱魃般的存在。
无数的捉鬼师无功而返,复又有无数的捉鬼师御剑而来。
桃木鸡血,惊雷日光。
三千阵法,万道黄符。
所有克制阴邪的法宝堆砌在他的脚下,可他不动分毫。
“这个鬼,怕是要钟馗大人前来,才能收掉了。”
钟馗远在地府极深处,路上至少需要三日。
于是无头鬼终于有了三日的清净。
他没有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狰狞抑或云淡风轻,我都无从得知。
唯一能见的,是那一身染血的银甲,这铠甲包裹着他的躯壳,耸立在高高的尸山上。
这样的光景,伴着咕噜咕噜的血液流动声,将我困锁在这里。
我甚是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抛却轮回,抵抗万千捉鬼师于此,甚至不惜化作永不复六道的旱魃?
时间就这样流动着,已经到了第三日的黄昏。
极远处的地府,仿佛钟馗那诺大的法宝已然破空而来,转瞬千万里。
他的时间,不多了。
“你,不走吗?”
他终于说话了。
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声带被这风沙浸透。
我望了一眼,却不知道这声音是从成堆的尸首里哪一颗头颅传出来的。
“为什么要走?”
“捉鬼师以捉拿游魂为天命,你在此守了三日不曾出手,钟馗一旦前来,追究你无所作为之罪,你必然难辞其咎。”
我拍拍身上落满的暮光,“还是个聪明的无头鬼。”
“那你走不走?”
“不走。”
“你在等什么?”
无头鬼的尸体艰难地动了动,我听到一阵清楚的摩擦声。
我咧开嘴笑了起来,“那你又在等什么?”
“等一阵号角。”
“什么号角?”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撤退的号角。”
暮暮疆场,血腥气翻滚仿佛大海波涛汹涌而来,远处的夕阳坠在长河尽头,长河边,一座残破的孤城沉寂在无穷的晦暗里。
猎猎大风而起,我的心亦悲凉几许。
“你是姜国的将军吗?”
无头尸忽然簌簌抖动几下,血痂风干的粉末铺陈开来,他无头的尸体在缓缓挺起胸膛,那摩擦声更甚,带着些许尖锐,传出去很远。
可这一切,都盖不过他高昂起来的声音,若是音色有形,他的声音势必已经燃烧,“某,乃姜国护国大将。奉帝命,领军三十万,死守姜国都城,无号角,不退分毫!”
“原来真是。”
我的眸子透过那冰凉银甲,刺入那腐朽坍塌的尸体,却被一阵热血炙烤。
“那号角一直在吹响,你不曾听闻吗?”
“怎么可能?”
将军的声音颤动起来,“难不成,我大姜胜了?”
“那是当然啊。不信,你仔细听听啊。”
霜重鼓寒,红旗猎猎。
一阵号角从落寞的古城飘荡而来,城头上,是另一只鬼。
他腐朽的尸体上插着一支透体的精钢箭,就是这根箭,断绝了他一切的生机。
而此时,他得我修为魂归此处,气运丹田,号角震天而起,飘荡百里不减。
这胜利撤退的号角声传到尸山上的时候,将军的尸体,终于忽然抖动几下,残破的红袍破碎掉风干的血痂,一双腐朽的手伸了出来。
那手解开银甲。
我终于知道,一直作响的摩擦声,源自何处。
一柄木质的战旗,被他生生插入血肉,殷红的旗面上硕大的“姜”字依旧清晰,他脱掉银甲,露出与战旗一同腐烂的尸体。
这像是用血肉书成的一幅墨宝,人在旗在。
他最终还是撑不住了,尸体坍塌的时候,战旗却依旧屹立不倒,大风起,早已凝固的旗面忽然挣扎破碎,血痂的粉末飞扬而起,那旗面陡然猎猎作响,飞扬的战旗,无尽的尸山血海,都成了一抹剪影。
我向前望去。
大漠孤城,长河落日,我看着他无头的灵魂走向我。他步步高歌,步步狂笑,最终燃烧,砰得化作青烟一缕,遁入我腰间的收鬼瓶。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只鬼。
可我不敢有分毫喜悦,因为我知道,我触犯了地府天规。
而天规的执掌者,天师钟馗,就站在我的身后。
“值得吗?”
钟馗一双赤红的眸子盯着我,在他滔天的盖世气息下,我艰难地转身。
为了一只无头鬼,动用自己的法力,召唤惨死百年的孤魂于古城头,这是违背六道轮回的。
“对啊,值得吗?”
我把目光放在姜国城头,那手执号角的孤魂忽然破散,可我瞥见了他最后的一抹笑容。
将军不知道,他要吹的,本是投降的号角。
那是姜国国君为保满城臣民而自刎前,下的最后一道圣命。
那个姜国,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化作历史长河的一簇尘埃。
可将军的孤魂,夹裹着不灭的战意,生生在这早已沧海桑田的荒原上,沉寂了数百年,最终凝聚在一起,扑荡开这浩荡的,唯有阴间生灵才能所见的尸山血海。
日升月落,朝露暮阳,当年的那片荒原早已经蒿草遍野,繁荣的都城也早已经破败成横亘在夕阳里的几堵土墙。
可在他的世界里,姜国未亡,他的背后还是一国的臣民,他的身边还是三十万忠肝赤胆。
这样的一份肝胆,我又如何忍心,让他破灭。
哪怕代价是触犯天规,革名捉鬼师。
“值得吧。”
我放下腰间的收鬼瓶,脱下青色的捉鬼袍,忽觉一身轻松。
钟馗大袖一甩,收走二物,御风而去。
夕阳西下。
苍莽的荒原上,一身素白的我飘荡游离,不知所归。
钟馗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而去,天地间渐渐开阔起来,只见他大红色的袖口忽然一甩,竟有一道惊雷打来,雷声中夹裹着钟馗之音。
那惊雷见我,陡然涨大,化作雷霆云海,其梵音也通彻天地人三界。
“吾钟馗,以天师之名,赐捉鬼师柳玄道不灭之身,自此三界六道,不阻其行,五行生克,不犯其身。
望汝禀天地之道,拳拳之心,澄澈之意,纳游魂野鬼,正人间善恶。”
话音落,惊雷退,雷云尽散。
忽然之间,有金色长袍逆着夕阳飞来,收鬼瓶化作一道绿光急遁而至。
金袍加身,玉瓶束腰。
夕阳彻底遁去,万物寂静下来,我心里的血扑腾几下,唯有腰间收鬼瓶,莹莹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