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坐在图书馆里安安静静地看书,饭点的时候跟着别人一起去底楼的食堂吃饭的经历,已经是久不曾体会了。
虽然我也曾留恋,但是人世间的万事万物,终有各自的时间,过了那个期限,即使勉强重温,也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在江城这样一个忧郁清冷的阴天,我和省图书馆不期而遇,我便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和它来了一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会晤。
本来是想着爸的生日即将到来,准备去楚河汉界逛逛,替他挑选一份礼物,谁知走着走着,竟然在街角的路口,看到指示着湖北省图书馆的路牌——我的心便情不自禁地乐不思蜀,我的脚步便顺其自然地朝着指示牌上的方向渐行渐远。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湖北人,这却是第一次来到省图,初次见面的陌生疏离,寻找入口的兜兜转转,也许就是它在冥冥中,对我的埋怨,不由得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愧怍。
虽然每每自诩无论到哪一个地方,总会心意满怀地造访城中大大小小的书店,但是连「近在咫尺」的省图都与之相忘于江湖,这就好比是一个人,豪情万丈地说自己走过了千山万水,但是自己家房子后面那座游人如织的山却从未曾攀登跨越。
我走在这座规模称得上宏大的玻璃房子外围,看见层出不穷地出现在玻璃墙壁上的,穿着一身咖啡色的我的倒影,忽然想到今天是立冬,不觉间感到多了一分岁月的萧瑟。
宽阔敞亮的内部格局,简约大气的装潢设计,朴实敦厚的色彩搭配,令人眼目清凉,但是冰冷坚硬质感的天花板,地板和墙壁,不知为何,在这样渐行渐远渐清冷渐萧瑟的深秋时节,让人感到丝丝缕缕望而却步的陌生颓丧的气场。
如果发自内心,我更愿意拥有一座小小的书房,暖而明媚的灯光,一个大大的沙发椅,窗台插着三两枝时令的花,不需要像欧洲小说里那样,还有特别配置的火炉,至于窗外是春城无处不飞花还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此时此刻都不足挂齿,因为一个沉入书里的人,是没有世界的羁绊的。
走在廊道上,抬头仰望着一层一层盘旋往上的空间,回想着欧洲文艺片里这种设计自带的心理玄秘意味,迎面凝望着那些坐在一团光影里,整齐划一,兢兢业业,伏案写作,入神看书,或者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年轻人们,他们或许为着某场考试鞠躬尽瘁,或许为着某张证书全神贯注,或许为着工作做牛做马——
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位,一场课程考试,或者一次等级证书的考核就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关隘,而今时今日,翻过一座山峰,我才发现,原来目光所及之处,是另一座山岭,而且更加险峻,更加巍峨,更加难以跨越,但是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一山放过一山拦。我们每个人,站在生活的漩涡中心,站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里,只能是竭尽全力地坚持屹立不倒,并且安然无恙地穿越那片「沙尘暴」——是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当中描述的那种「沙尘暴」,这种类似于「命运」本身的沙尘暴,这种或许将我们吞噬,伤害得体无完肤,甚至尸骨无存,活着让我们艰难成长,愈挫愈勇,蓦然回首,感叹不过如此的沙尘暴。
生活,就是一场一场的沙尘暴,有时暗无天日,希望渺茫,有时柳暗花明,出现转机,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在困顿时候,咬牙挺住,在平静时候,养精蓄锐,随时随地迎接它的再一次侵袭。
这种沙尘暴,也是我们生而为人皆难逃的课题——它具有比学校课堂上提供的磨练和测试更加深远持久的意义,因为它往往没有那么容易卷土重来,或者东山再起。
正因为它艰难,所以更加考验人的心智和毅力,所以更加能够检测出生命中的强者,或者说,更加能够激发深藏在我们每个人心目中,那一部分不肯认输,迎难而上,坚持不懈的自我。
村上春树在这本书里,贡献了一个绝妙的比喻——这种经典性,在我看来,无异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不同之处在于,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桑迪亚戈,天气变化莫测的海面,捕鱼的艰辛,还有与可能的敌人的对抗,这是一个完整的情景,完整的形象序列,提供了一个鲜明而直观的命运抗争者的形象,是具体可感,令人心生敬畏的,并且让人体会到圆融统一的象征意味,而村上春树只是抽象地给到一点灵感的闪光,一个带有智慧的象征色彩的譬喻,终究无法达到类似震撼的心理反响。
坐在省图二楼的浅灰色沙发上,我一丝不苟读着的,就是村上春树的这本书。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向我推荐过,但是那时候我对村上春树心存某种刻意为之的偏见——为了标新立异,所以主观屏蔽一些人人趋之若鹜的存在,包括对一个作家,一本书的态度。
当身边许多人都在谈着村上春树,即便除了国籍和性别我对他的才华和生涯一无所知,我还是将他盲目地打入了冷宫。
直到有一天,我渐渐领略,生活不是盲目划分阵营,更不必自我标榜,或者盲目批判,而是让自己从容适意,自在随心。
所以面对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或者一个地方,我不再盲目地将他人的眼光作为参考背景,更多地去领略,去进入,然后回味,再形成自己的思维坐标,发表自己的见解。
因为在自己的心神里打过滚,结合了自己的人生阅历的打磨和观照,所以形成的感悟,不见得深邃独到,但是分分寸寸都逼真,都有属于自身个性的体温。
后来读了他的《且听风吟》,以及今时今日的《海边的卡夫卡》,谈不上多么妙不可言地喜欢,但是笼罩在他作品当中,一种形如捕风的忧伤诗意,还是轻描淡写地击中了我。
这个地方,我愿意流连,不是因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是因为在这里,我看见了花影重重,看见了春江月明。
就像书里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田村卡夫卡,离家出走,来到四国的图书馆,他决定在那里一直呆到黄昏,因为从小时候起,泡图书馆就是他不可或缺的爱好。
因为在图书馆里,他能寻觅到自己,那个山长水远,难免感到风雨飘零,岌岌可危的自己。
虽然我已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年,但是在省图的这个阴郁的午后,我仿佛能够触摸到田村卡夫卡那颗寂寞彷徨的心灵。
或者说在这个清冷的午后,村上春树的小说猝不及防地感应到了我内心的孤独和迷茫,就像他说过的,「人们总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
这种精神的吻合,也许就是所谓的「共鸣」,这种「共鸣」存在的前提,是生而为人面对生命共同的孤独彷徨属性。
就像此时此刻,坐在省图里面的人,男女老少,层出不穷,有的在纸上龙飞凤舞,有的在嘴里念念有词,有的在心里千回百转,有的在沙发上大摇大摆而眠,也有人在对着手机手指翻飞,但是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也都是彷徨的。
而立冬的江城,玻璃城堡般的省图书馆,仿佛是末日来临时的诺亚方舟,是汹涌里难得宁静的暴风眼,它为迷途的人,为彷徨的心提供了片刻的休憩和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