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三)


她的声音让我想起秋天的湿润的早晨,路过一棵桂树,香气甜甜地将你笼住,后来不管你走到那里,在做什么,鼻腔里都能感受到那股香甜。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但是其实她的声音并不甜,也没有什么气势。她的声音是平的,轻的,无风无浪,好像对任何事都不带感情色彩,对每个人都无所谓似的。我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偶尔会不经意地嘟一下嘴唇,像是思索,又像是不屑。总之当我在第一次班会结束之后,在回去的路上,以及现在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她的声音始终都在我耳边回荡。然后我开始回想她的样子,她的头发细细的,在窗外树丛中漏进来的一缕阳光中散发出淡淡的金褐色。那颜色让我觉得温暖。我似乎记不起她的面容了,或者我根本就没来及看清楚。当她转过头面向我的时候,逆光中她的脸变得十分模糊,隐没在窗外参天的水杉林中。

军训的时候,男女生分了两个连队,两个连队紧挨着。她中等个子,站在连队正中间的位置。只有当她们一排一排分别走正步的时候,我才能清楚地看见她。可是走完正步之后,队伍重新聚合在一起,她的身影又溶入那片军绿迷彩之中。我左顾右盼也找不到她,还因此被教官罚了五十个俯卧撑。

后来有一次我们休息的时候,女生连在站军姿,伫立在白茫茫的阳光中,像一棵棵挺拔的小树。我看见她脸颊上的汗水亮晶晶的,于是她的脸也变得亮晶晶的。她整个人都在这片亮晶晶中变得闪耀而难以辨认了。所以直到军训结束,我还是没有能够清楚地记住她的脸。多年以后,当我向她讲起这段往事,她自嘲自己长了一张天生使人忘记的脸,并且举例说,大二的时候有一天回宿舍,看门的阿姨正坐在门口打毛衣,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用地道的京片子问她,姑娘找谁啊?她红了脸,微弱地抗议道,我是住这儿的呀。她还笑着说,这件事让她很受打击,甚至想过要改变一下形象,穿个鼻环什么的也不错。我看看她,说,其实你并没有真的那样想对不对?她假装失望地叹了口气,说,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你。

第一次上细胞课,老师要求自由分组。后来有一次和她同组的女生生病了,和我同组的男生也请假回家了,于是老师就安排我们临时并成一组,共用一台显微镜。每次观察的时候我都让她先,她微笑着也不客气,看完之后轻俏地抬一抬手,意思是到我了。我透过放大一千多倍的镜片观察那些勃然有力的生命之源,它们是那么渺小却又那么伟大。我一下子觉得胸膛里满满的,我想我可以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对她微笑,甚至,和她分享那些最细微的心事。也许,仅仅是一秒钟,当我从那个神奇的微观世界抽离出来,发现一切勇气和力量都被锁进了那台冰冷的显微镜中。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实验室的日光灯下,好像那一小片摊在载物台上的烂叶子,一举一动都被愚蠢地放大、观察、嘲笑,最后被无情地丢弃到垃圾桶里。

正当我为此沮丧不安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幽幽地发出一声感叹:“线粒体长得真像大肠呀!”我讶异地抬起头,她从书包里摸出一根火腿肠,递给我:“吃吗?”她总是有这样一些小习惯,谈不上多么离经叛道,但就是好像要调侃一下什么似的。总之一见到她,我的心情就变得轻松、飞扬,当然这是在我们熟悉以后,那种初识她时的紧张已不知不觉消逝了。记得毕业之后,我第一次去看她,坐了夜间到达的火车,虽然我一再嘱咐她不要来接我,我就近找个旅馆就好。但是当火车缓缓停靠在那个简陋的小站,我一下子就在昏暗的灯光中找到了她。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围着厚厚的围脖。我下了车朝她走去,她也立刻发现了我,微笑着原地不动。她神态淡然的样子忽然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每天都会坐这趟车回来,她每天都会站在这里等我。即使是最黑暗的时刻也充满了欢快的希望,因为马上就要天亮了。

后来我们就真成了一组,每次上细胞课都坐在一起,再没分开。因为她的同组和我的同组恋爱了,理所当然地要腻在一起。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问她为何会选择这个专业?她两只手捧着水杯,杯子里的热气升腾起来。她就在这片暖和的湿雾中幽幽地说道:“因为植物很安静,它们的生活方式也很简单,只要有泥土、阳光和水就行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人能不能活得像植物一样?”

“只靠阳光和水?”

“不,”她比划着,“就是,怎么说呢,比如你喜欢吃什么食物,你就只吃那一样好了,比如你喜欢一个人,一辈子只喜欢他一个就好了……”

我思索了一下,回答她:“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她很高兴:“对嘛。”

“但是,”我耸耸肩,“人毕竟是社会动物,而且是有责任感的动物,所以,总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比如父母啦,他们有他们的口味,而且他们不会任由你偏食造成营养不良,或者,嗯,陷入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里……”

她有点不耐烦:“做一棵植物就没那么多负担了。”

我笑着说:“作为一棵植物,是不会生出做人好还是做植物好的困惑的。”

她也笑了:“你这么世故,真应该去学社会学或者人类学之类的。植物界不需要那么多顾虑。”

“我世故吗?可我说的是最普遍的家常道理啊。”

“是嘛,”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只知道,我妈妈教给我的是,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给自足地活下去。”

“那么你根本不需要喜欢任何一个人。”我的语气有些严厉。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想跟她道歉。但是她好像并不生气,只是默默地发起呆来。我把显微镜关掉,载玻片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又把桌面擦拭一遍。实验室里的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我们头顶上的两管日光灯在亮着,静默中发出“兹兹”的电流声。晚风吹起了窗帘,吹红了窗外的枫叶。我就一直陪她坐着。

寒假返家的时候,在火车站,我们也是这么并肩坐着,话很少,偶尔她说一句:“你看那个人……”我马上接道:“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我笑道:“你是为什么呢?”

她眉毛一扬:“我肯定会回去的。”

“回去干嘛?”

“生活啊,就像在任何地方一样。”

我把她送上火车,她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十五见喽!”我摆摆手:“快进去!”汽笛声响起的时候,我正说着:“我给你写信吧。”火车缓缓启动,她微笑着朝我挥手,我不知道她听见没有,自然,也就没有得到她的答复。

四十分钟后,我坐上另外一趟火车。火车是旧式的绿皮车,又脏又慢,车厢里吵吵嚷嚷,没有片刻宁静。以往我总是特别不耐烦,恨不得立马跳下去。但是这趟坐车,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好像有一只厚厚的玻璃罩子将我和周遭的事物隔离开来。我的世界安详、纯净、欢乐,谁也无法侵犯。

可是一回到家就变样了。玻璃罩子被凿了千疮百孔,从那里漏进来的抵触和龃龉像羽毛一样,漂浮在半空。我不管是伸头还是缩头,总能感觉到羽毛细细碎碎戳得眼睛又疼又痒,像要害红眼病一样,无法见光,也无法安眠。我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无法给她写信,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还好,她可能并没有听到。

妈妈在院子里弓着背筛黄豆。农村大伯每年都上城里来卖豆子,最后剩了卖不出去的瘪的、空的,也懒得往回驮了,就近喊妈妈去扛了回来。哥哥长年不在家,嫂子心直口快,说大伯瞧不起人,没人要的东西才想起来给咱家,说什么都不去扛。妈妈没办法,只好推着乐乐小时候的手推车去拉了半口袋黄豆回来。她有腰伤,不然也不至于推着儿童车穿街过市,“就那么点豆子,不够现眼的。”妈妈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撇着嘴自嘲起来。她现在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年迈和病痛,不像年轻的时候,爸爸在井下出工伤去世了,她接了班,又不能像男人一样下井挖煤,只好在地面上干运输,铲煤,拉煤,卸煤。为了我们兄弟二人,为了多挣点钱,再脏再累的活她都抢着干。她的腰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妈妈眼睛花了,筛豆子的时候十分费劲,她又吝啬得很,一颗豆子都舍不得浪费,所以筛得特别慢。嫂子从她旁边走过来晃过去,渐渐地不耐烦了。“扔在路上都没人捡的东西你还当个宝,天天焐在怀里能焐个带把儿的出来吗!”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把塑料袋抖得“哗哗”响,然后拧着身子出门了。

妈妈只当没听见,这是她和她十来年朝夕相处训练出来的本事。其实嫂子心地不坏,就是嘴巴不饶人。她嫁给哥哥的时候,妈妈连一分钱彩礼都拿不出来,是她把自己偷偷攒的私房钱塞给哥哥,给婆家装点门面。乐乐出生没多久,哥哥就去外地打工了,一年只能回来一次。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学费都是哥嫂出的。妈妈一旦深明大义起来就对我说,你将来出息了,第一个要谢的不是我,是你哥,你嫂。没有他俩,就没有咱这个家。

但是今天,嫂子刚出了门,妈妈就收了簸箕,歪着身子进屋了,屁股还没吻着板凳,就忍不住抱怨开了:“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成天到晚嘴巴跟茅厕一样臭,难怪你哥不愿意回家,连乐乐这咱子都嫌她烦了!”我只好开解她:“嫂子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她说过就忘了,从来不过心的,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我要是放在心上,还能活到今天?”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只怕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妈……”“唉,唉,”过了一会儿,她不作声了,但是她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好像十分局促似的,于是我知道,她不是真的为了来抱怨的。

我起身去倒水。暖水瓶和杯子都摆在五斗柜上,乐乐小时候被开水烫过一次,从那以后这些东西都放得高高的。虽然现在乐乐都上初中了,妈妈和嫂子还把他当小孩子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不必说,更惯得他张狂无礼,不仅不把我这个小叔放在眼里,连他奶奶和妈妈,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有时看不下去了,还没等拿出长辈的身份管教一下呢,妈妈和嫂子立刻统一了战线,维护起他们的宝贝蛋来。

五斗柜上面的墙上满满地贴着我上学以来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什么三好学生啦,优秀团员啦,演讲比赛二等奖啦,红红火火一大片,有的年头久了,颜色褪得泛白,又薄又脆,好像一阵风刮来,就会飞散了似的。每逢客人进门,都无法不注意到那面色彩斑斓的墙壁,照例要夸赞几句,然后妈妈的脸就像喝了半斤烧酒一样,灿若桃花喜笑颜开。我跟妈妈提了几次,撤掉那些过期的虚荣,妈妈却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她对我说:“你真以为妈是虚荣吗?我只是想啊,那些奖状贴在墙上你爸啥时候回来了都能看见,让他知道他的小儿子也成材了,他走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你都不记得他了吧……”

我拎着暖水瓶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差点烫着自己。妈妈还沉浸在她自己的心思里头,没有察觉。我给她也倒了一杯水,她淡淡地抿了一口,脸却慢慢地红了。

“亮子,你,你……有对象了吗?”

我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问问,咳,你也不小了,有对象什么的,也正常。”

我没有说话,妈妈见我沉默不语,好像意识到什么,立刻变得焦灼起来。

我对她说:“没有这回事。”

她仿佛豁然了,却又不十分相信似的,再次跟我确认一下:“真没有?”

我摇摇头:“真没有。”

妈妈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说话也麻溜了,像平时跟邻居拉家常似的:“没有好!大学生就要好好学习,谈对象谈不出什么好了来!我受你嫂子气受了一辈子,就指望能享你几天福来,你可别一毕业就给我弄个媳妇回来!我呀成天就盼着你赶紧毕业了,我去跟你一起过!这个家,我可算待够了!”她又絮絮叨叨说起嫂子的种种不是,我听着听着却出了神,忍不住幻想起将来的生活。我自己一手建立的家,家里头有明亮的窗户,舒适的沙发,有妈妈……和她?可是我无法把她们两个人放到一个画面里,就像你不会在夏天里看见飞雪飘零,不会在沙漠中捕捉到蝴蝶的踪迹。

可是我努力想要调试这种差异,一定有一个适宜的环境可以和谐地安置她们,只是我还没有找到。正当我为此冥思苦想的时候,嫂子推门进来。她一进来,就像同时来了好几个人,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她一会儿翻翻我带回来的书,一会儿又让我嗑她手里的葵花籽。我摆摆手,她自顾自地嗑起来,不一会儿脚边就积了一层瓜籽皮。

她心不在焉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没等我回答完,她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头。渐渐地,我就不说话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空中尖细地飘荡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等她问我“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脱口而出:“可能读研吧。”

她歪着头想了想,一片瓜籽皮挂在嘴角,像一只灰翅膀的飞蛾。然后她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口吻对我说:“我觉得不大好。”

我有些茫然:“什么不大好?”

“读研呀,”飞蛾飞走了,她继续嗑着瓜籽,字句和瓜籽皮纷纷而落:“读那么多书人都读傻了,再说咱家的条件你不是不知道,乐乐眼看大了,又不学好,能混个初中毕业就不错了。他喜欢上网,我打算给他开个网吧。你哥呢年纪也大了,在外面干不动了,有间店能养家糊口,给乐乐攒点钱娶媳妇,我们也就知足了!”

“开网吧?”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没那么容易,说开就开了,”她忽然笑了,“这不有你呢吗?你哥供养你这些年,当然不图什么,自家亲弟兄。可是乐乐总要娶媳妇的,你忍心看你哥五十多岁的人还吊在几百米高的楼上糊墙贴砖啊?”

嫂子走了,留下一地的瓜籽皮,踩上去“窸窸窣窣”作响,像无数只耗子在地上乱窜。我想拿只扫帚来扫扫,又怕吵了妈妈,只好由它去罢。在床上重新躺下来,我已经找不到先前的思绪,像是迷了路,又像是失忆了。我干巴巴地望着窗外黢黑的天色,寒冬里的月亮更显清冷,孤寒,不知何去何从。

我比预先说好的返校时间提早了三天,每天携一本书到图书馆自习,却看不进去一个字,书页一整天都不曾翻动。校园里冷清、寥落,只有铺天盖地的阴沉和寒冷。枯树影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姿态,熟悉的脸庞。她的脸圆圆的,辫梢在风中翻飞。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按在颈间的白色围脖上。她慢慢地朝我走来,越走越近。我觉得眼睛里很温暖,这温暖的气流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染红了樱桃,染绿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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