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带着草木气没散尽,故乡的炊烟已从瓦檐上袅袅缠上来。村口的老槐树站在雾里,影子斜斜洇在潮润的泥地上,像奶奶常年纳鞋底的手掌,轻轻托着沾了露水的草叶。
我家的老屋藏在槐树深处,土墙上爬满了紫莹莹的牵牛花,藤蔓顺着墙缝钻到窗棂下。木格子窗棂被岁月磨得发亮,摸上去滑溜溜的,阳光透过格子洒进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奶奶总在灶台前转,柴火在灶膛里噼啪跳着,米粥的甜香混着柴火气从烟囱钻出去,和东邻西舍的炊烟在天上缠成一团。灶台上的搪瓷碗印着模糊的碎花,边儿磕掉了一块,却盛过我整个童年的热乎饭。
屋后的田埂是我从小踩熟的路。春天里,父亲牵着老黄牛犁地,牛蹄踏过的泥块沾着露水,翻起的新土带着腥甜的气息。我蹲在母亲脚边摘荠菜,嫩生生的绿芽沾着晨露,清香顺着指缝钻进鼻子,蝴蝶总在母亲的蓝布头巾旁打转转。夏天的傍晚最热闹,晒谷场的谷子泛着金晃晃的光,我们追着萤火虫跑,谷堆上的爷爷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声音混着虫鸣飘得老远。
村口的老井是全村的凉棚。井台的青石板被井绳磨出一道一道深沟,摸上去凉丝丝的。傍晚时分,婶子们挎着竹篮来捶衣裳,棒槌敲在石板上咚咚响,说笑声混着水声落进井里,又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用井水湃过的西瓜,咬一口凉津津的甜,能把满身的热燥都浇下去。
后来离乡求学,行李箱里总装着奶奶的南瓜子——是她坐在槐树下一颗颗炒的,还有父亲摘的槐树叶,他说泡水喝能安神。城市的路灯亮得晃眼,却照不亮我梦里那条结着草霜的田埂;超市的零食摆得满满当当,哪有灶台上那碗热粥熨帖。
如今每次回乡,老槐树还在村口站着,树干上的纹路又深了些,像爷爷脸上新添的皱纹。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还和小时候趴在树下听的一个样,只是树下等我的身影,背更驼了些,头发更白了些。原来故乡从不用话说留,它早把暖烘烘的牵挂,藏在槐花开时的甜香里,藏在炊烟飘起的弧度里,藏在我走再远,一闭眼就能摸到的热乎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