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居上】第一章 逃离深颈山

“《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史记·太史公自序》

 “一阴一阳谓之道。”——《易经·系辞》

 “一达谓之道。”——《尔雅·释宫》

“道,所行道也。”——《说文解字》

“道恒无名。”——《道篇·德道经》



        深颈山上绿林常荫,遮天蔽日,山谷间终年弥漫着远古的雨的味道。即使只是稍稍靠近陡峭的山脚,林间的树草香也会扑面而来,令人神醉。

        岩壁高耸入云,自山腰起山体便隐于云中,白雾缭绕而其间景色皆不可见。据说山中有奇花妙草,珍禽异兽,更有寒潭瀑布数所,可堪比人间仙境。

        然而虽有如此风光,自山脚下起却已人迹罕至。山中有妖魔出没?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事实上,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医师四象道人云游至此,因叹于山上药草之全便常年居于此山之中,治病救人,时施妙手回天之术,深受人们景仰。故出于恭敬,平日里除求医外鲜有人踏进这深颈山,怕打扰道人清修。


※       ※       ※        

  未时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影投在地上跳跃闪动着,给少年稚气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辉。这个少年望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的睫毛低垂,双唇紧抿,不卑不亢地长跪在一位白发老者的脚边。

        “起来,”老者缓缓地开口了,“你再跪多久也没有用的,老夫不会答应。”

        “为什么?”少年猛地抬起头,“为什么不肯教我?我知道箴土爷爷您的医术一定不只您教我的那么简单,是和‘道’有关吗?我想学道!”少年双膝跪地,睁大银灰色的双眼坚定地说着。

        “不行!”老者微微蹙眉,“若是有那功夫还不如去温习四百药味歌诀,我没有什么未传给你的医术,不要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骗我?我也想像箴土爷爷您那样行医救人!”少年焦急起来,伸出双手拽住老者青色长衫的下摆用力攥紧,“是您不想教我吧,其实只是因为我是捡来的不是您的亲孙子您不想教我而已吧!”

        ——“啪!”少年的声音被一声脆响打断,老人带着怒气抬手拂掉攥住自己衣袂的手,轻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青色的人影渐行渐远,微风穿过木林,簌簌的响声穿庭而过。

        少年一个人呆呆地跪留在原地,他低下头,眼中渐渐流露出悲伤与自责。

        我是不是……说了很不该说的话呢……



        朴秋是六岁那年被收养在深颈山中的。

        自那以后每日帮忙砍柴挑水,洗衣造饭,辛勤劳作的同时沐浴着山间的自然。

        收养他的是一个松形鹤骨的白发老人,朴秋称呼他为箴土爷爷。

        老人在那之前似乎一直是一个人住,收养朴秋后尽管不常言语,但是待他十分慈和。老人平日爱笑,白日里时常在山间云游采药,一袭青衫,腰间总是不忘别挂一枚玉佩和一盏装得满满的酒葫芦,日落方归。


        老人的职业似乎是一名医师,话虽如此,却不是普通的医师。朴秋住的地方是一座面朝云海背临峰的竹屋,从山脚下爬上来,地形曲折蜿蜒数余里,路程少说也要花上几个时辰,更不要说这深颈山上还有妖魔出没的传说。即使如此,还是时有县镇里大夫怎么也瞧不好的病人会不辞辛劳地登门拜访,朴秋知道箴土爷爷的医术极高,来看病的人们尊称他为四象道人。

       朴秋记得来求医的病人中有很多都是缘由不明的奇症怪状,年幼时虽然不能觉察,但是随着自己医术的一年年积累,朴秋越来越认为箴土爷爷能够治好那些病人用的一定不只是一般书本上的医术,既然箴土爷爷有那么厉害的独门医术,那又为什么不肯传给自己呢?

      也许……果然是因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被捡来的孩子吧……

      但是当朴秋真的忍不住把这些疑惑说出,把最不孝的猜测用最恶劣的语气在箴土爷爷面前呐喊出来之后,心中真是悔恨极了。箴土爷爷收养了自己八年,这位对朴秋而言是唯一亲人的老人第一次对自己皱眉,第一次露出了发怒的表情。

        太糟糕了……之后,之后一定要道歉才可以……


※       ※       ※


        这样不安地想着,朴秋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拍打了一下膝盖处粘着的泥土,思考着在日落之时如何向箴土爷爷道歉才能弥补自己刚才的失言。

        回到房间里给炉火添了几根柴薪,随即搬起装了换洗衣服的木盆出门,向山涧的溪流走去。要尽快把今天的工作完成,之后再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吧,也许能够让箴土爷爷的心情稍微好转一些,朴秋在心里计划着。       

        时值春夏之交,这是朴秋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冬天的严寒已经过去,仲夏的灼热又还未来临。从朴秋居住的竹屋到打水的山涧并不是很远。满山的树开满粉白两色的桃花,花瓣像无数只蝴蝶,风来时满天飞散,风稍驻则又扬扬洒洒地铺盖下来,落满泥土和草地。

        朴秋带着略微沉重的心情来到溪边。飘零中的桃花花瓣打在脸上,身上,隐隐可以闻到花香。溪水很清,溪流也很平静,时不时漂来从上游冲下的柳叶残枝。朴秋从岸边探下身去,水面便浮现出少年的影子。是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银灰色的眼眸十分清澈,稍稍透出些许稚气。朴秋伸出两手将同是银灰的半长发由脖颈束向脑后,刚要转身去拿要洗的衣服,水面上自己的影子便被一颗从对面飞来的石子打散,顺着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迟疑了一下,朴秋抬起头来望向溪流对面,高大的松木枝头上坐着一个神态不羁的少年。那少年望似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湛蓝如洗的袍衫,大敞着前襟。一头黑夜一般的长发用深蓝的发带高高吊起,他背倚着树干,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正上下掂量着另一颗石子。

        是辉夜。


        朴秋知道自己所在的深颈山是一座鲜有杂人涉足的山谷,据他推断,这也多半和箴土爷爷的声名有关。然而那名叫辉夜的黑发少年却是个特别,他几次多番次地出现在这山谷之中。

        “哟!”

  树上的少年带着一抹狡黠的笑,露出新月般洁白的皓齿。

“好多衣服要洗呢,真是够辛苦啊,要不要我帮你呐?”

说着辉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邪恶宛如鬼魅,眉宇间却透出些许逼人的英气。

        对前方这个少年的事情,朴秋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记得辉夜是殿生,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多次出入深颈山似乎是与这个身份有关。

 “不必了。”

朴秋把头转向一边,开始收拾衣物准备离开。 

“唉?真是冷淡啊,明明长得很可爱嘛。”

轻佻的语气末尾还不忘啧啧两声。

朴秋狠狠皱眉。本来在无亲无故的朴秋看来辉夜是难能可贵的同龄好友,谁知初次见面时辉夜就把他误认作女孩,可恨的是几年后即使知道了真相竟也不思悔改。

“每天每天地工作多无聊呐,你还是别和那老头在一起了。跟我走吧,我会教你修道的!”

并没有因为朴秋的不满而住口,辉夜继续笑着说道。他的双眼生得细长,瞳仁却是水晶般的紫。

“别说了!”

嗔怒的声音里夹杂着责备的意味。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害我让箴土爷爷生气!”

天空中的云彩失去了之前的洁白,阴沉沉的像要压下来一样,看来夜里可能会下雨。

“够了,看来今天并不是洗衣服的好天气,我回去了。”

朴秋说着站起身来,抱着木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树上的少年略显惊讶,他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俯身轻巧地向下跳去,在空中用左脚踏了一支低一些的树干作为缓冲,然后单腿屈膝稳稳地降落在地面。

漆黑的长发被吹起,和湛蓝的衣衫一起随风飞扬。


※       ※       ※


戌时,西方的天空已经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整个深颈山也披上一层金黄。

朴秋在长衫外又加裹一件大衣,他嘴中衔着一根长齿草,悠然坐靠在庭前的竹阶上。

他注视着远方还巢的几只雀鸟,静静地等待着箴土归来。

‘不知道这会儿箴土爷爷会不会消气了呢?’

其实他知道,这许多年来爷爷待他比谁都好,比亲孙子还亲。

‘我怎么能意气用事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朴秋心中思酌着,‘一会爷爷回来后到底要怎样道歉才能表达我真正的想法呢?’

这样想着,朴秋惶惶不安起来,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模拟可能发生的对话。最糟的情景,箴土爷爷也许会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径直回厅堂吧?

犹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接下来的一刻里,天边忽然罕见地狂风大起,风口夹杂着各种形状的树叶刀刃一般席卷而来。

朴秋正要抬起袖子挡在脸前,却看到一只大鸟正乘着那狂风从树林里朝这边挣扎着飞来。那鸟拼命扑打着翅膀伸长了脖颈向前滑行,它的羽翼划过桃林,压折了大片桃木的枝干,发出一连串响脆的断裂声。

风卷杂着的树叶打在脸上,很疼,像刀割一般。朴秋把头歪在一边,用尽浑身力气向那只大鸟奔去。

他看到那只鸟最后精疲力竭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离得近了,朴秋才终于看清那只不可思议的大鸟——准确地说,那是一只外形像鹤的大鸟,而且是一只双翅展开足有一丈二尺长的巨型鹤鸟!它通体雪白,脖颈和头部却是黑的,额前一缕红樱,它鲜艳而笔直的长嘴努力地张合着,发出一声凄厉而响亮的悲鸣。

血的味道。朴秋能感到有阵阵鲜血的味道从那鹤鸟的身上传来,他正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却猛然觉察到那鹤鸟的脊背上似乎正背负着一个人。

——不好的预感!

朴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看到它背上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此时却是被血染得暗红。

——真的是箴土爷爷,怎么会!

“发生什么了!”朴秋慌忙地踏着那鹤鸟雪白的翅膀爬到箴土跟前。“箴土爷爷,这是怎么回事,这只巨鸟是什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您怎么了!”

十分焦急的语气。

那青色的人影听到朴秋的声音,睁开原本微闭着的双眼。老人的脸上似乎覆满了紫黑色的条纹,那奇怪的图形好像诅咒一般,在并不明亮的树林里看得不很清楚。

也许是看错了,那不过是树枝投下的影子?

老人用同样似乎爬满了树影的右手微微撑起身体,看向前方正在奋力挣扎着的白鹤,那鸟转过脖子,向老者报以一声犀利的鸣叫。

“是吗,你也终于撑不下去了,琉架。”

被唤作琉架的鹤鸟呜咽了一声,摊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箴土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神情慌乱的朴秋。

 “箴土爷爷!您等我一下,我回家里去拿药箱,我马上就来,您坚持住啊!”

转身想要离开,手臂却从身后被老人抓住了。


 “没时间了,孩子。你过来,听我说。”

“爷爷……”

箴土努力伸出右手抚了抚朴秋银灰色的头发,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朴秋看到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你的医术是救不了我的,孩子。现在有要事托付给你,你得马上出发。”

“重要的事?那箴土爷爷你呢?!爷爷你会死吗……”

声音微微颤抖,语气中甚至带着哭腔。

“傻孩子,堂堂男子汉遇到这点小事就慌张,那怎么行!”

箴土严厉地皱了皱眉,作出生气的样子。

“天色马上就黑了,你快下山向东去部洲找我师父。”

箴土爷爷的师父?从来没有听说过啊,那会是多么年迈的一位老人呐。但一定会是一位很厉害的人,以那人的医术一定能够救箴土爷爷。

老人从胸前心口处摘下随身佩玉。

“你持此玉便可。这不是一般的玉佩,是自我孩童时期修道起便一直伴我身旁的璞玉,与我元气互溶。你见了我师父,只要示出此玉,师父便能知道我的境遇,也知我的所求了。”

那是一块碧绿色的圆形佩玉,微微泛蓝,外形光滑别致,尾端系着一根别挂用的红绳,乍看上去似乎与普通的佩玉没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了,那箴土爷爷您会怎样呢?”

“我一时死不了的,不过在你回来的时候也许干枯成干尸了罢。即使那样也不是真正的死去,你莫害怕就好。”

朴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被箴土莫名其妙的话说得思绪混乱,伸出手去想要接过那玉佩,却突然被箴土狠狠喝止。

“慢着!”

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孩子,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辛苦,你拿到佩玉之后立刻离开这深颈山,向东行去部洲,越快越好。”

老人说完仿佛耗尽力气般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直以来瞒着你,是我的过失……”

什么事情瞒着我?果然是和‘道’有关的吗?朴秋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那您的师父到底是谁呢?我去哪里找他呢?”

朴秋微微推晃着箴土的手臂,焦急地问。

暮色四合,夜的阴霾逐渐笼罩了整个天空。


“是蟒蛇……”

箴土最后吐出三个字,然后和琉架一起进入了沉沉的睡眠。

“蟒,蟒蛇?!”



指尖触及到那块碧玉的一瞬间,朴秋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晕眩。好似一瞬间里被千万双眼睛同时注视着,而双耳又听到了千万种不同的声音。他只觉得眼前的焦距变得模糊,恍然间仿佛赤身裸体地置身于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

手指上冰凉的触感流遍全身,朴秋可以感到自己正出冷汗出得厉害。他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使劲全身的气力将那块玉佩狠狠握在手里。

世界再一次安静下来。

朴秋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之后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还是夜晚里树林中熟悉的景色,风吹过叶子摩擦出莎莎的响声。朴秋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佩玉,准备照箴土爷爷所说动身下山。

刚刚迈出两步,却从身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是四象呢。”

朴秋停下了脚步。

“咯咯,真的是四象呢。”

另一个高一些的声音仿佛回应般地说道。

什么人?朴秋感到脊背上传来阵阵凉意,有谁在背后看着他吗?刚才那诡异的被注视的感觉难道不是错觉吗?

“不过他今天的气好像有所不同啊,而且场也比平日弱了不知多少倍呢。”

接着一连串尖尖细细的笑声在背后响起,让朴秋全身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这下该怎么做好呢,咯咯咯。”

“…… 干掉他。”

声罢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猛地从身后袭来,朴秋银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过来!”

 他迅速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般地喊道。

“是谁?!”


月色下四只血红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仔细看去,若隐若现的轮廓渐渐浮现了出来。

那是两只好像山猫的黑色动物,体积却有豹子那么大。一只站在大约五公尺远的树上高扬着尾巴,另一只在树下不远处的地上正弓起脊背准备向自己扑来。它们都张大了嘴巴,朴秋能够看到它们嘴里又长又利的尖牙。

这太离谱了,山猫的身子怎么会是半透明的,而且又怎么会说话呢?那一刻朴秋的脑海中跳出一个他很不愿意想到的存在——妖魔! 难道这就是人们传言中深颈山上的妖魔吗?!

无论如何,朴秋从它们邪恶的眼神中感到它们对自己怀有敌意,而且是很深的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的敌意。

——逃吧!快点跑走!这是大脑中一时存有的全部念想。

于是朴秋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他冲进森林里,快速搜索着记忆里下山最短的路,他要以最近的距离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两只要杀掉他的猫妖。

“咯咯咯,你看到他惊恐的表情了吗?伛。”

“看到了,戍,他以为他逃得掉吗?咯咯。”

两只豺豹大的黑色影子在树枝上跳跃着,一前一后地向他追去。

朴秋一边不停用手臂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木枝叶,一边疯狂地向山下逃窜着。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过猛而被树枝割划得丝丝生疼,也许袖子已经被划破了吧,但是现在连低头确认的时间也根本没有。

怎么办?到底自己为什么会被两只狰狞的猫妖紧追不舍,此刻眼前发生的情况他想也没有想过,甚至他到现在还很难相信这是真的。箴土爷爷从来没有对自己讲过夜晚在山里遇到妖魔时该如何逃走,但是,他好像隐隐想到了些什么,是什么事呢?

被脚下一颗粗壮的古树长到地面的根须狠狠绊了一跤,他的身体被向前摔去,试图用左手撑向地面,却被荆棘一样的东西扎个正着。朴秋在月光下看到有血液从自己的左手流了出来,虽然如此,高度紧张的神经却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痛苦。

荆棘,是一片半人高的荆棘丛,朴秋不顾一切地将整个身子钻了进去。痛。

他从荆棘的缝隙里看到那两只猫妖在前方左侧不远处的树上停了下来。太好了,也许躲进这里它们就看不见了,朴秋在心里这样祈祷着。

两只轮廓模糊的黑影高高吊起着细长的尾巴,四只血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动着阴幽的光。它们在两颗树的树枝上不断地来回踱步,似乎是想靠近但又犹豫着不敢轻动。

夜里的山风冷飕飕地吹过,朴秋屏住呼吸,绷紧着全身一点声动也不敢发出。

这样徘徊了好一会,其中的一只猫妖忍不住从树下跳了下来。

只见若干道黄色的闪光从朴秋面前一晃而过,从右侧直直地扑向落在地上的那只猫妖,紧接着是一阵嘶嘶唦唦的示威声,逼得那猫妖向后连蹦好几步。

仔细看去,是一群狐狸样的动物,体积却比一般的狐狸要稍小一些,黄棕色的毛皮,同样是半透明的模糊轮廓,看上去大概有十几只的样子。它们很快围成大半个圆,将那只漆黑的猫妖围堵在中央。

猫妖的尾巴晃了晃,血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咯咯,是四象,他就躲在那边的荆棘丛里。”

“他今晚的气场是前所未有的弱,这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树上的猫妖也竖直了尾巴在旁帮腔。

狐狸们听了,顿时叽叽喳喳起来,然后突然一齐安静下来调转锋芒面向着朴秋。

几十只仿佛会发亮的黄色眼睛恶狠狠地瞪向这边,亮出一排排泛着寒光的尖牙与利爪。

就在那一瞬间,朴秋想起来了。也许他曾经遇到过妖魔,只是当时自己看不见,所以并没有在意,以至于后来渐渐淡忘掉了。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秋天。

一个体态富裕的中年男子坐在车轿里,由几个仆从抬上深颈山来求医于箴土。朴秋已在学医,因此站在一旁观诊。

“四象道人,您老人家帮帮我吧,我的双腿动不了了。镇里的郎中看了都说没伤没病,但是我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说着让仆从伸手来扶他,果然双脚像瘫痪一般纹丝不动。

箴土让那男子伸过左手,开始号脉。

“什么时候的事?”箴土开口问。

“上个月末。我是个小本生意人,那天正和两个伙商抄小路经由这深颈山去到对面的市镇探货,谁成想却脚底踩滑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后来被伙商救起,所幸没有性命之虞,可惜这没有外伤的双腿自那之后却不能动了。”

那男子说完略微沉思了一下。

“说来奇怪,在我滚下山坡,意识昏迷的时候好似听到身旁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问:‘这人是不是死了?’另一个答:‘不知道,好像没有。’第一个又说:‘那我们在这练功吧。’但是我当时实在意识不清,也许是幻听了也说不定。”

听了这番话后,朴秋见到箴土扣起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中指分别竖立和平放在身前,这是他问诊时候常常会做到的动作。

这样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只见箴土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下一挥,那中年男子的脚下立刻涌出一股异常刺鼻的腥臭。

那臭气闻起来像是狐狸的尿骚,很快就布满了整个房间。

朴秋感到胃里一阵翻涌,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胸口控制不住的恶心。他飞快地冲上前去打开窗户,接着把头探出窗外呕吐。

那恐怖的气味很久之后才慢慢消散。值得庆贺的是中年男子的腿却因此好了起来,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坐车轿。

朴秋本来并不打算向箴土爷爷询问治疗的究竟,因为箴土一向是不肯让他知道的。然而那天中年男子作为谢礼的一部分留下的几坛好酒让箴土十分欢喜,朴秋便趁箴土喝的醺醉时鼓起勇气问了事情的始末。

箴土听了哈哈笑着摆了摆手,乐道:“小狐狸斗不过我。”

他面色潮红,边笑边打着酒嗝。

“我就知道,嗝,他走不了路么,自是因为那两只小狐狸定要缠他腿上。我开始好言相劝么,嗝,它们非说不肯走,说我们还要在这修炼呢!那我就只能用剑气把它们打跑了,哈哈哈,狐狸小儿,还敢和我斗法么?”

看来箴土爷爷确实喝醉了罢,朴秋微微叹了口气。夺了酒坛,一边服侍箴土睡下,一边还要不停地在旁顺话:“对的对的,爷爷您最厉害。”


然而现在朴秋却不得不亲眼面对这一群传说中的狐妖,更糟的是,由于那块璞玉的缘由这些狐妖似乎还把他错认成了箴土本人。

“请,请等一下……”      

朴秋刚想开口试图解释,那泛着黄色磷光的十几只妖兽便伸长了闪光的利爪一齐向他所在的棘丛扑来。

“该死!”看来完全没有辩解的机会,朴秋只好连滚带爬地从棘丛后面逃出,他拖着被荆棘割划成伤痕累累的身子,在月色下一刻不停地向小溪的方向奔跑,他隐隐觉得那熟悉的小溪会是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

穿过大片森林,眼见每天常去的小溪就要展现在眼前了,猛地加快步伐,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茂盛的竹林。

怎么可能!

朴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使劲揉了揉双眼,看到的依然是一片陌生的竹林。

竹林?开什么玩笑,这是在山的另一面才会有的地形,难道是我记错了吗?不可能,但自己也绝不可能在向着山下狂奔的这段时间里错跑到山另一端的半山腰。朴秋感到嗓子好像被什么酸酸涨涨的东西堵塞住了,一时间呼吸都变得生痛。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救救我。

怎么可能,莫说这三更半夜了,就是平时,这深颈山上也很难见到人的影子。

其实好害怕,其实很想哭,但是不行,必须冷静下来,我是男子汉。

        “来这里。”

一个声音唤道。

朴秋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身著和服样式长袍的女子在前方向他招手。

那女子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她把身子藏在一棵竹子后边,一边轻声呼唤着朴秋,一边一脸担忧地望向他的身后,仿佛在提防那些追赶他的、随时都会朝他们扑将过来的妖兽。

朴秋赶紧抬手擦了擦简直要掉出泪来的眼睛,向那女子的方向跑去。

背后妖兽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那女子显然受了惊吓,还没等朴秋跑到她身旁就转身逃进了竹林深处。

“请等一等!”

朴秋喊道,谁知那女子的鞋子似乎十分难走,还没有跑几步就不慎跌倒在地。

看到朴秋气喘吁吁地赶来,那女子露出十分惊慌的表情。

朴秋上到跟前想要扶她,却在此时注意到那女子的和裙底下根本没有脚!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布满鳞片的巨大尾巴,不,应该说那女子除了顶端长着一张人的脸外全身都是被鳞片所包裹的半透明鱼状尾翼,手爪又像蜥蜴一般。

“哦呵呵,你逃不掉了,四象。”

女子的语音刚落,那原本温和的妇人脸瞬间变成一张惊恐又狰狞的面貌,她用力张大的嘴巴不断向外流淌着涎水,喉咙也发出声声低沉的嘶吼,她口中又长又卷的红舌青蛙般快速地向朴秋伸来。

一时间各式诡异而又不怀好意的笑声从竹林里四面八方地传来,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注视着朴秋,那些潜伏着的妖兽从远处慢慢地匍匐而来,等待着随时一拥而上将他撕裂和粉碎的瞬间。

朴秋急忙闪身避开那黏腻的长舌,掉头狂奔想要逃出这片竹林。他感到身后有无数的声息在对他虎视眈眈,而前方又有猫妖和狐妖在等待着他从这里出去的那一刻。

体力已经开始透支,手脚也变得不听使唤。朴秋无力地将右手撑在森林与竹林交界的一颗粗壮古树上,支撑着逐渐疲软下去的身体。

这已经不是辛苦的问题了,朴秋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而且是相当的危险。

也许把身上的璞玉扔掉之后那些妖怪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吧?这样想着,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左手到衣襟里握到了那枚玉佩,咬了咬牙,却又放了回去。

自己已经逐渐明白箴土爷爷平时为人治病是背负了多么沉重的负担,而现在,他既然托付平时绝不允许被卷进这些事件的自己冒着如此风险向他的师父求助,定是遇见了非常严峻的情况。

这样想着,朴秋暗暗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张青面獠牙的怪脸渐渐浮现在朴秋眼前不到一公寸的地方。

那张脸好像十分兴奋的样子,黑洞般的双眼不断地扭曲变形,带动着整棵参天的古树跟着一齐抖动发出“呜、呼——”的骇人叫声。

“啊!——”

朴秋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叫着逃开那棵扭动着扑向自己的巨大树妖,转身飞快地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那是上山的道路,但是朴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已经……够了,不要再来了!”

他边跑边大声喊着。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你们才肯罢休?不就是驱逐了几只你们的同伴吗?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呢!

朴秋没命地奔跑,他堵住耳朵尽力不要去听背后传来的无数妖鬼蛇神的怪叫声。



子夜过后的森林里逐渐变得寒气逼人,卦象也变得对妖魔有利。

正如朴秋白天所预料的,密云的天空下起了骤雨,从开始的淅淅沥沥很快变得雷闪交加。

沉重的雨水打在叶子上发出啪嗒的水声,那声音在整片山林里回响与叠加,深深揭示着深颈山的雄伟不可入侵。朴秋感到自己仿佛身陷无法逃脱的洪流一般,几乎要在这座深山里被淹没了。

脚下的路变得愈加泥泞难走,身上的衣物在浸湿后紧紧地贴粘着皮肤,全身的伤口被雨水浸泡的咝咝生疼。朴秋已经不知道自己不停地挣扎着移动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双腿早已麻木,只是机械般地向前迈进,哪怕根本不知道前方的尽头有没有路。

但他终于还是倒下了。朴秋只觉得双膝一软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就那样两手支地一动不动地跪在泥地里大声喘气。

到此为止了。我会被那些妖怪追上,会被撕碎,会马上死在这里。

然而侧耳细听,身后却并没有东西追来的声音。

难道……和这倾盆的大雨有关?是自己的气味被雨水遮掩了?还是这满山的雨声和雷声混淆了我逃跑的声音?

不管怎样,似乎暂时躲过了那些追兵的耳目,总算得救了。

这样在原地调整了许久的呼吸,听着山雷和落雨的声音,竟然觉得稍许安心。

闪电打过头顶的时候,朴秋才注意到前面不远竟然就是他之前一直在寻找的那条溪流。

难以名状的感动涌上心头。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向前挪去。

却在这时,朴秋看到一个幼小的身影正在溪水中挣扎。

它留着一头齐颈的娃娃短发,穿着淡色的和裙,在水中拼命挥打着双手,似乎是一个不慎落水的六七岁女孩。

又是妖怪吗?

否则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出现在深颈山里。

那女孩还在不停地挣扎。

已经,够了。不会再上妖怪的当了。这样想着,朴秋不禁吸气倒退了两步。

女孩在溪流中时隐时没,她努力扬着头想要大口呼吸。

同样的伎俩想让我上当两次吗?我才没有那么傻呢!朴秋把头甩到一边。

溪水在骤雨的冲击下变得格外湍急,它携卷着幼小的女孩不断向下游漂去。这样下去再过不远就是一座十余丈深的瀑布了,如果不去救的话她很可能会摔死。

但是那个怎么看都是妖怪啊,还是应该掉头逃跑才是。朴秋感到自己全身的细胞在绷紧。

可恶!没时间了,他终于拔腿向着溪流跑去。

就算是妖怪也好,就算还会被攻击也好,眼睁睁看着垂死挣扎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这种事情果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把手给我!”

遍体鳞伤的少年一手抓住溪边的树干,一手拼命伸向那女孩。他脚踩着岸边湿滑的岩石,身子用力向前倾斜到极限。

被骤雨浸透的女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救她。她努力挥手划向岸边的纤弱少年,怎奈水流太急,她象只苦苦挣扎的落网凤蝶,却丝毫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她很快地从少年手边被冲了过去。

该死,根本够不到。这样想着,朴秋只觉脚下一滑,跟着整个人掉进了汹涌的溪流之中。

瞬间被彻骨的寒冷吞噬,好像心脏都要跟着停止跳动一般。

朴秋探出头来吸气,奋力游向女孩,在两人掉入瀑布前的瞬间终于碰到了她的手。

真真切切的柔软触感,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的手。

强烈的失重感猛然袭来,朴秋却从心底感到莫名的踏实。

他拉过女孩的手转身将她护入怀中。那一刻他看到水雾朦胧的月光下布满了数不尽银丝雨线的天空。

好美。

少年沉沉地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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