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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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雨手里端着一杯热水笑眯眯地弯腰递过来。方中田笑着伸手去接,突然一阵狂风大作,方雨像雾一样消失不见。方中田焦急地大叫,方雨,他伸开粗大的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方中田忽地一下坐起,看看四周一片漆黑,摸摸额头的汗,才想起又做噩梦了。

自从方雨走后,方中田不知道多少次被噩梦惊醒。惊醒后的他再也无法入睡,在深深自责和愧疚中度过难熬的夜晚。

当黎明的第一道光洒在小院的槐树上,折射出万道闪闪的金丝线。

这棵槐树是方中田的父亲结婚时种下的。种的时候,树身只有一根扁担粗,叶子稀稀拉拉的。如今这棵槐树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光景,树身有人的一搂(胳膊环抱)粗,树叶遮天蔽日的为人们做了一把乘凉的“好伞”。每年夏天,村民们聚集在此避暑。男的玩纸牌,女的拿着针线箩筐,搬个小木凳或者小马扎坐在下面一边纳鞋垫,一边谝闲传。小孩子们围绕着树身抓迷藏。方家的孩子也是在这棵树的陪伴下长大。

方中田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方中良,长得鼻直口方,两眼炯炯有神,正是青春年少时,那年的六月天,天气异常闷热,他跑到沟张的河里洗澡,一头扎进淤泥里淹死了。方中田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眼睛都快哭瞎了。经左邻右舍的好言相劝,过了好几年,才逐渐释怀。

二哥方中海长得眉毛浓密,重眼双皮,白白胖胖的一表人才。娶了大嫂巧环后,生了一男两女,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方中田长得不及他的两个哥哥俊朗,虽然身材魁梧,就是脑门子大,鼓得像蒙古族的包房,鼻子像高山,撅愣愣的,嘴巴还有点龅牙,向外张,不过,媳妇翠枝是看上了处在平原地区的位置。她娘家是五里岗的,山地的庄稼收成不好,缺吃少穿的,翠枝想要的就是能够丰衣足食的好地带。

翠枝嫁给方中田时,杨柳细腰,粉面桃腮,男子看了都馋得直不咂嘴,啧啧,真是“一朵好花插在牛粪上。”

翠枝听了呵呵一笑了之,方中田却气得鼻子一哼,眼一瞪,挥胳膊准备动武。翠枝赶紧上前拽着他的手说,人家开玩笑,你就当真了,我不嫌弃你,他们谁说都是扯淡。

所以,方中田年轻时总小心媳妇出门,怕那些当弟弟的和媳妇打乱占便宜。当地有风俗,那些当兄弟的可以随意和兄嫂们打情骂俏。

只要翠枝一出门,方中田就脚跟脚地跟着,说是当过兵,保护媳妇。翠枝哂笑一声,随便。

此时的方中田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疏而斑白,梳了一个大背头,坐在大槐树下惆怅。

爸,俺二姐有消息了。方中田正思绪飘缈,三丫头方晴从院门外急匆匆地踏进来。

真的,她人在哪里?方中田急切地站起。

呢,你看信吧。三妮方晴递给父亲一封牛皮纸信。

方中田急忙掏出挂在上衣口袋里的石头老花镜,接过信封刺啦一声撕了一道口子,伸手掏出里面白底黑字的信纸,铺开一看,激动地念叨,雨儿呀,雨儿呀,你终于有信了。老爸我后悔死了啊!只见信纸上几行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爸,妈,我现在还不方便回去看你们。你们不要挂念我。

祝你们身体健康!

方中田看着寥寥几笔,冷冰冰的几个字,眼里的泪禁不住束缚,滴落在信纸上。翠枝正在小院内的厨房里和面蒸馒头,听到三妮儿的声音也早跑出来站在丈夫的身后,当听到方中田念叨的内容,哇的一声,没有顾得上擦的白面手捂着脸哭出了声。

方中田有一男四女。老大是男孩,生下来虎头虎脑,圆墩墩的脸庞,一节一节的胳膊像白白的莲藕。方中田看儿子长得细皮嫩肉,高兴得不得了,家里有吃有喝的都是紧着他这个小人,别的一律靠边站。

当媳妇翠枝有大丫头时,方中田看着嫩呼呼的小娃娃,这下好了,儿女双全,他的龅牙笑得更灿烂,整个口腔里的牙齿都裸露在外。翠枝的奶水不足。方中田为了给媳妇下奶水,夜深人静时,等到大队部开完会,他偷偷跑到仓库里装了一袋子黄豆。说是一袋子,就是裤子口袋里揌得满满的。黄豆有油,煮着吃了奶水格外多。可翠枝看着黄灿灿的豆子宁肯饿着肚子也不吃偷来的东西,非要丈夫送回去。当大女儿嗷嗷哭叫,翠枝再让丈夫发誓不再有下次,才吃了一把豆子充饥下奶水。

大女儿刚立脚会走几步,翠枝又开始呕吐起来。方中田一看,就知道是媳妇又怀上了,嘴里噗嗤一声笑,说,你是老鼠夹子不敢粘,一粘上就拴住了腿。翠枝哂笑着责怪,你不会把你那裤腰带扎紧吗?还说我。

骂归骂,翠枝生二丫头时,刚好是细雨绵绵的天气,方中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就叫方雨吧。翠枝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看着那小嘴一张一合地围着褥子寻找母乳,连忙把红色乳晕的奶头塞进小嘴里,说,俺滴小雨快吃吧,吃吃长大个。

虽然是丫头,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翠枝家里家外的忙,白天干农活,夜晚纺棉花,纳鞋底,做衣裳,儿子穿小的,给老二穿,不论男娃还是女娃,只要有衣服穿,不忍饥挨饿就是知足的。谁知道,在大儿子长到一人高时,翠枝又生了一个闺女,取名方晴。

日子像每天升起的太阳,照常进行。大儿子方灏十七岁,大女儿方荷也已十五岁。二女儿方雨将近十三岁,三丫头方晴九岁时,上了环的翠枝又突然断了月经。四十有余的翠枝感觉不妙,可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起,在傍晚时分,对丈夫唧唧哝哝谈起潮红的事,方中田一惊,紧张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堕掉。

翠枝听到丈夫发话,没有抬头,只是默默低头做饭。孩子们不知道母亲心里想的啥,只是觉得母亲相比往日有点反常,吃饭时,稀粥里一股子琥珀味,大儿子嬉笑着问,妈,今天的稀饭咋一股子尿骚味?

去,这是锅底糊了。翠枝皱着眉头说。

方中田看一脸心事的媳妇,嘴里吧嗒着的烟扔在地上,又用棉布鞋底子跐了跐,道,吃饭。长有两只手,还能饿着肚子不成。

女儿方荷不知道父亲说的哪里话,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桐木做的小桌子上,又端起大瓷碗吸溜一口蜀黍糊问,爸,咋啦?

没咋。是我肚子不舒服。翠枝生怕外人知道看笑话,不敢让孩子们知道,担心他们说漏嘴。

那俺爸说的哪里话?二丫头方雨好奇。

吃你们的饭,小孩子家打听那么多事干嘛!方中田嚷嚷孩子们。

方晴的小嘴滋滋溜溜地一碗稀饭下了肚,端着空荡荡的碗说,妈,我还吃。

方中田端起大瓷碗滋溜一大口稀粥,咕咚一声咽下肚子,叼了一口又细又长的萝卜丝,嚼在嘴里,眼睛却跟着媳妇的身影转来转去,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等到明晃晃的月亮落在槐树枝头,孩子们进入憨甜的梦乡,方中田对翻来覆去的媳妇说,生,如果是儿子,就留下来,如果是女娃,找个人家送出去,讨个活命。

翠枝一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想想家中几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娃子们,只有听从丈夫的安排。

时间晃晃悠悠,眼看翠枝的腰身越来越粗,瞒不住孩子们的眼睛。大儿子吃饭时,乜斜着眼看母亲。还有女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小眼神瞄来瞄去,让翠枝浑身不自在。方中田拿起筷子在碗沿上一敲,咣当一声脆响,说,瞅啥,好好吃饭。

几个娃子们默不作声,只听见滋溜滋溜的吃饭声。当翠枝在厨房里洗刷时,孩子们伸伸舌头翻翻眼,该写作业写作业。翠枝不想让邻里看见嚼舌根,等到孩子们上学去,悄悄躲在屋里做针线活。

方中田为了避人眼目,不让翠枝迈出小院半步,只要媳妇吭一声,立马把东西送到她眼前。好在院里有棵槐树,给小院遮了许多阴凉,孩子们放学坐在槐树底下的磨盘上写作业,都在翠枝的眼皮子底下。儿子方灏不爱学习,早早就辍学在家,跟着方中田拿起锄头。大丫头方荷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二丫头方雨也是面容姣好,身材修长,是学校里拔尖的人才。

翠枝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听话的孩子们学习,给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小衣裳。

过了炎热的夏天,翠枝的肚子像山丘一样高,二哥方中海的媳妇巧环来家里借东西,看见翠枝的大肚子,哂笑着说,这么大年龄了不怕人家笑话。翠枝怀孕的事被她这张老婆嘴吹得满城风雨。

当外人旁敲侧击地问方中田时,他脸一拉,鼻子一哼,说,这是我的种,我想要几个要几个。乡亲们撇撇嘴,无声地走开了。

等到秋高气爽的季节,翠枝又是浑身湿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后诞下一女婴。这个女婴浑身雪一样白嫩,圆乎乎的脸蛋,眼睛大而有神,黑眼珠像两个放大镜探索着未知的世界。翠枝看着幼虫一样的婴儿,心里想着丈夫说的话,纠结呀,苦命的儿呀,你爹不知道要给你送个啥样的人家啊!

方中田看看媳妇不舍的表情,又看看襁褓里白嫩的婴儿,眼里闪着黑星星一样的光,说,不送了。自己养。

翠枝一听,紧皱的眉头舒展。方中田看看门口纹丝不动的槐树叶随口道,方静,文静的静。

家中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可有翠枝忙碌的,整天就是洗洗刷刷,随着孩子们的长大,翠枝曾经白嫩的脸颊变成了黄褐色,也爬满了蜘蛛网,两鬓染上了风霜。

时间像一阵风,悄悄地来,只留下无声的岁月。大儿子方灏在媒人的介绍下,和邻村的高氏女子顺利成婚。

儿媳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像一股涌动的清泉,能得很。大女儿方荷成绩优异,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当了人民敬仰的国家教师。二丫头方雨虽然一分之差名落孙山,却出落得肤白貌美,温柔可人。三妮虽然小,圆嘟嘟的脸配上长长的眼睫毛像洋娃娃,人见人爱。小四方静的小嘴甜,还粘人,总是喜欢粘着几个姐姐哥哥追着玩儿。

儿子方灏的脾气像方中田,急躁,耿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自从娶了媳妇高建英,两个人腻歪在一起,啥事都听老婆的。真是叫他往东他不敢腿肚子朝西。结婚不到半年,方灏就在媳妇的怂恿下向父亲提出分家。

方中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根大前门,用火柴刺啦一声,冒出一束小小的火苗,点燃香烟后,方中田长长地吸了一口,憋一口气后,又从鼻子里呼出一股青烟在头顶缭绕,他的眼睛盯着槐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上下翻飞,当麻雀刺棱一下飞走时,他突然睁大眼睛,说,分家。

方中田对儿子说,你们放心,我会请求大队给你们划一处好宅子,你爹我要盖上一栋大平房送给你们。

儿媳妇一听,两眼放光,笑眯眯地看看方灏,又看看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婆婆翠枝。翠枝不吭声,她心里知道,谁家的闺女愿意跟着自己的儿子吃苦呢。

方荷和方雨心里不乐意了。方雨说,爸,凭啥他们住房子要你盖,他们不是长有两只手吗?

儿媳妇翻翻眼,撅撅嘴,蹦出一句话,吃饭不多,管事不少。说完转身进里屋去了。

这老院是三间大瓦房,方灏和媳妇住一间,方中田和翠枝以及几个丫头挤住在一间,不仅拥挤,晚上起夜确实不方便。

自从房子的事提上日程,方中田就忙得不得闲。不是在田里锄地,就是在宅基地里搞建设,挖根基,烫石灰,摆石头,拉墙板等,方中田本就粗糙的皮肤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黑红,除了两眼一笑时露出吸烟而黄白相间的几颗牙齿。

经历一番折腾,在房子建到一人高时,方灏媳妇发现怀孕了。方灏高兴地告诉母亲。翠枝一听要当奶奶了,憔悴的脸颊泛上一朵红晕,说,我给俺媳妇做手擀面吃。方中田要当爷爷了,干得更卖劲了。

正当一家人沉浸在喜悦里时,在学校教学的方荷夹着书本回来了,把书本朝院内槐树下的桐木桌子上一丢,在厨房门口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一边哗哗地洗着手,一边羞涩地对在厨房做手擀面的母亲说,妈,俺学校有个老师,给我介绍对象,是她娘家门口的。

哦,中啊,只要你们愿意。翠枝从不阻拦孩子们的婚事,随缘呗。

方荷很快和男青年见了面,两个人是一见钟情。男方家庭条件一般,好在离县城比较近,方荷将来有望能转进县城教学。这一点是方中田满意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呢。

男方父母看方荷长得眉清目秀不说,还有一份铁饭碗,还发表啥意见,闭嘴掏钱吧。

翠枝看女儿喜上眉梢的模样,只一个字——中。

方中田对男方说,你们说啥都是啥。俺们没意见。

好个没意见。让男方的家人不知道咋办了。越是没意见,他们心里越是没谱,生怕得罪了亲家。

订婚那天,男方按照三请桌的标准摆了酒宴,给方荷买了四样东西,有芳香四溢的香皂,有鲜艳的羊绒围巾,还有花型靓丽的床上四件套,外加一件橘红色呢子大衣。

大衣摸上去柔软细腻,穿在身上即好看又洋气。再配上羊绒围巾,真是绝配。

有如此别致的礼物,惹得方荷的嫂子都艳羡十分,别说没有见过世面的方雨和妹妹们。二八年华的方雨看着姐姐时尚的呢子大衣,拽着方荷的胳膊恳求姐姐能不能穿上试试。

婆家送来的嫁妆,方荷怎肯拱手让人?方荷说,不中。我才有第一件相中的衣服,想要,等你找婆家了让他们买。

嫂子看着大姑子的床上用品,向方灏嘟囔道,你妹子值钱啊,订婚都有那么好的东西,我们结婚也没见你妈给我们买呢!

高建英在方灏面前唠叨的多了,因为盖房的事心烦的方灏随口说,你问妈要去。

本来方灏是顺口一说,想堵着媳妇的嘴,谁知道高建英果真去向婆婆讨问。翠枝看着几个娃子们在屋里喋喋不休地争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还有情窦初开的方雨也拿着姐姐的衣服爱不释手。

方中田浑身灰扑扑的从新房处回来,看到几个孩子在拿着方荷的东西你挣我拽,劈头盖脸一顿骂,瞎嚷嚷啥,没有会死人吗?方中田一声吆喝,吓退几个孩子们,儿媳高建英看到公公恼怒的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走进里屋,向床上一躺,哼着小曲。方荷开始收拾东西,方雨被父亲的吆喝觉得很没面子,本就温柔的她无处躲藏,含羞低头从父亲身边走过。

还有你,快出阁的闺女啦,争啥争,还要不要脸了?想要向你婆子家要去。在方雨刚要从父亲身边擦肩而过时,方中田嘴里气哼哼地冒出这句话。方雨脸色气得一赤一白,满眼委屈地扭头向父亲解释,我们姊妹闹着玩。有啥不能说的?你放心,我将来出嫁不会要你一分钱。

想要老子还不给呢,我辛苦养大的闺女送出去,还要倒贴不成?想得美。方中田也气得话跟话蹦出来。

听到这里,方雨眼里紧紧含着的眼泪扑踏扑踏往下掉。

哭啥哭,有啥可哭。跟着老子委屈早点找婆家去。方中田像是吃了火药炸出一堆子话。

方雨挥胳膊把脸上的泪一擦,说,找就找,你不就是嫌弃我在家多吃粮食吗,我这就找婆家去。方雨说着跑出家门。方荷在后面追,方雨,回来。方雨,回来。

方雨不知哪里来那么大力气,不顾姐姐的叫喊,一口气跑出村外,来到小河边。她站在湍湍而流的河边,回忆父亲说的话,恨自己为啥是女儿身,又为啥夹在中间受这份窝囊气。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没有过头,真想一脚跳进这清清的河水,可又一想,离家太近,被人看见又觉的丟人,还是走远点好。就这样,在日落西山之前,方雨顺着河堤一直向着北方走,走呀走……

方雨不见了,方中田以为孩子家,气消就会回来的,盖房的事也多,没有多虑。翠枝忙里忙外的没顾及,眼看日头快要落山,还不见方雨纤瘦的身影。翠枝急了,跑东家,问西家,都说没有见方雨的影子。这下,翠枝心慌了,还没等方中田从新房处回来,就气喘吁吁地跑去找方中田。方中田一听,眼珠子一瞪,又急又气地说,这个死丫头还能跑到哪里去,这天已经黑了,她还能在外面过夜?我就看这丫头片子的胆子有多大?

哎呀,别啰嗦了,赶快去找吧。我都快急死了。翠枝催促方中田。方中田丢下瓦刀和灰斗,向村外找,翠枝也回去催着儿子四处打听。正在修改学生作业的方荷顾不上整理,也奔出小院东跑西颠地问。

直到月亮悄悄地挂在槐树枝头,阴云密布一样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那影子在深沉的夜晚显得静谧,又有点鬼魅。一家人东瞅瞅,西问问,有的说正西方向,有的说见正南方向走了。众说纷纭。可就是不见方雨回家的倩影。

翠枝的腿快跑断了,方中田也心急了。方荷后悔没有让妹妹穿自己的呢子大衣。方灏媳妇也后悔不该和妹妹们争。小方静坐在院落的大槐树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念叨着姐姐的名字,二姐回来吧,回来吧。翠枝和方荷在小道上四处寻找,呼叫着方雨,方雨……

夜色暗涌,叫喊声在上空缭绕,显得凄厉瘆人。

一家人整整找了一夜,还是没有方雨的消息。以为是赌气的方中田心里也紧紧地悬着,盖房也无心了,交代给方灏看管,自己去三里五庄地打听,人烟稀少的地方更不放过。跑了一夜的翠枝开始抱着跑不动的腿放声大哭,哭自己为啥生了这么多娃子,自己还没有照顾好。也埋怨丈夫的嘴为啥那么毒,如果不是他那张毒舌,闺女会跑出来吗?

方雨出走的第二天。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方荷在母亲的催促下去授课,家里的事情不能耽搁孩子们的学习,方晴也跟着姐姐顶着塑料单去学校求学。

心急如焚的翠枝冒着雨骑上自行车在附近的村子里面寻找,见人就问,逢门必进。有没有见一个面若桃腮,身材高挑的姑娘。人们摇头晃脑的否定让翠枝的心碎了一路。

方中田和翠枝兵分两路。身上的衣服淋湿后湿塌塌地贴在脊背上。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宽大的额头上。他跑到河边,没有踪迹,来到桥下,没有人影。方雨好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又一天匆匆而过,折腾一天的翠枝坐在床头上唉声叹气。方中田坐在小凳子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闷声不响的他直吸得屋里雾气腾腾,呛得翠枝咳嗽起来,气得她火冒三丈,走过去,一把夺过方中田手里的烟,愤愤地说,抽,抽,抽这个有啥用?你不气死我就要呛死我!

从不发脾气的翠枝眼睛暴突,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

方中田抱着头发凌乱的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哎!

寻找了几天都没见方雨的影子。翠枝说要报警,方中田说,让这么多人知道自己家里出事感觉丢人现眼,不能报。翠枝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外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被人拐卖了,也有人说是被人谋害了,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急瞎了翠枝的眼。家里的事情越来越多,不仅盖房需要人,儿媳生产更离不开人,大女儿方荷的对象催着要结婚,家里家外忙碌得脚不沾地,寻找方雨的事情慢慢被搁浅了。

日子随着清风明月变换季节。方中田的新房子落成典礼了。一拉溜五间大平房,院子四四方方,窗明几净的亮人眼。惹得乡亲很是羡慕。不久,儿媳高建英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方灏要求父亲给孙子带酒席。方中田满口答应。唯独翠枝看着襁褓里的孙儿想笑,笑着笑着又眼里噙满泪水,心里难受啊!

一日,太阳光晕普照在槐树上,洒下万道光芒。方中田年轻时当兵的战友突然来访,他在山上开了石子矿,刚拓展业务,需要知心人帮其销售扩展门路。执意要方中田这个老战友为伍,让其帮着销售粉碎的石子,销售越多,提成越多。

方中田虽然其貌不扬,口才却相当厉害,加之战友情谊,他在战友的软磨硬泡下,来到了北山石子矿,虽然劳累,家里的收入也渐渐丰裕起来。儿媳高建英透精透能,抱着胖乎乎的儿子围着公公,哄着牙牙学语的儿子说,叫爷爷。方中田看着露着两个小奶牙的孙子一咧嘴,他忙碌的心也是乐意的,口袋里的钱不由自主地向外掏。儿子也是顺着父亲的意,你说干啥就干啥,干完活儿,手一洗,胳膊一伸,爸,给我钱买一辆三轮车。

作为父亲,方中田最亲最疼的就是儿子,他嘻嘻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钞票,吐口唾沫,在手心里一抹,啪地数起人民币,然后,蹭地递给儿子,说,你看够不够。

能挣大钱的方中田开始出手阔绰,在外面居住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跟着货车司机南来北往的跑,见多识广了不少,说话的味道也变了,声音洪亮的他如今财大气粗啦,只要翠枝不愿意去做的事,还没开始反驳,就数落翠枝不懂人情世故,头发长见识短。气得翠枝拿眼一瞥,不想反驳。

方荷在鞭炮轰鸣声中出嫁了。三女儿方晴也像是春风吹拂的花朵,出落的清秀大方,身材袅袅婷婷。小女儿方静亦一人高,越发水灵聪慧,像大眼明星张瑜无可挑剔。都说方中田家是苦尽甘来,养了几朵好花;也有的说是暴发户的日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不论外人怎么议论,方中田和翠枝的心里还是装着一个人——方雨。

当方中田一看来信,眼里是又惊又喜又有忧。

忧啥呢?

这二丫头说不方便回来是啥意思?难道是在那边结婚生子啦?还是被人绑架了?……

方中田又陷入纷乱的思想斗争中。

不行。

这得先派个人去看看。

派谁呢?

方中田思来想去,想到了二哥方中海。

方中海相比弟弟家盖房晚点,和方中田的新房是一排。

在秋风习习的晚上,方中田找到一母同胞的二哥。二哥,咱家的方雨有着落了,我这边忙,走不开。你先去看看吧。哦,我给你报销路费,还给你出点误工费。方中田生怕嫂子阻拦,嘟嘟啦啦说了一大串。

方中海比弟弟大两岁,相比方中田的脾气要温和一些。听说离家多年的侄女有消息了,这个当伯的也是很激动,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答应,说,没问题,就看啥时候启程了。

方中海在弟弟的嘱托下,带着方中田给的路费,又找了一位和自己相熟的乡亲出发了。

方中海顺着来信地址,和朋友先坐火车,又倒汽车,三轮等交通工具一路颠簸,在多方打听下,终于找到了信上留下的地址。

当方中海和朋友两个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一处独家小院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背对着太阳而坐的年轻女孩。女子扎了一束长长的马尾,在万道霞光中像一尊优美的浮雕,听到动静,她一边转动轮椅,一边柔声问,谁呀?

我。

当女子回转身时,惊讶道,二伯。

方雨,你,你……

我……

孩子,你咋成这样了?方中海又喜又悲,眉头紧蹙。

你们是?

从室内走出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茶水。

爸,这是我二伯。方雨向老人介绍。

老人惊喜地说,你们可来了,快,请屋里坐。老人说着,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坐在轮椅上的方雨,又伸手邀请方中海二人进屋。方中海看着方雨空荡荡的半截裤腿,一阵揪心,忙上前推,跟着老人走进两层楼房的室内。

这座楼房是老式楼房,去往二楼需要从外面紧贴墙体的步梯。室内的陈设虽然简单,却很干净温馨。特别是皮质沙发对面的玻璃镜框上填满了这家人的照片,还有一张祥和的全家福,是老人和老伴坐在中间,两侧各站着笑容阳光的一对男女,老人抱着一个宝宝。宝宝胖墩墩的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老人招手示意方中海和朋友坐在三人座的黑皮沙发上,把方雨推到他们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木方桌。

方中海二人还没有坐定,从里屋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婆婆看到长相和方雨相仿的方中海,又听到和方雨一样的家乡话,就猜到了八九分,高兴得又是倒水,又是端着水果盘让方中海他们吃。

方中海哪里吃得下,接过苹果,拿在手里摩挲着问,方雨的腿……

方中海的的话音刚落,方雨尴尬一笑,说,寻死没成,断送了一条。

方中海瞪大眼睛。

哎呀,这个丫头,不知道在家受了啥委屈,想不开,她硬是跑到火车道上寻短见。我刚好卖了一车水果,开着三轮经过火车道时,看见她摇摇晃晃地在道轨上走,听到越来越近的火车鸣笛声,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眼看火车像风一样跑过来,她还在道轨上游荡。我跳下车子跑过去拉她,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哎!

老人不疾不徐地向方中海回忆当时的情况。虽然已成往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依旧惊心动魄。

老人打了120把方雨送到医院,经过多方抢救,挽回了她一条命,却断送了一条腿。

当时救治的时候,方雨的一条腿被车轮碾压得牵了肉丝,骨碴子都在外面露着,医生紧急研究要切除掉左腿,要不然会发生感染。这种重大手术需要亲属签字,可路途遥远,来不及通知家人,最重要的是,无论医生怎么问,奄奄一息的方雨都不告诉他们亲人的地址,只是沉默不语,暗自流泪。

老人看情况危机,当机立断,在家属一栏表上签了大名:崔连胜。

方雨被救回来了。腼腆的她变得性格孤僻,总是坐在窗前愣愣地看着窗外梧桐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思绪万千。

崔连胜看方雨孤身一人,又是没出阁的闺女,多次询问,她才吐露心声,说出姓甚名谁。崔连胜有一位比方雨大几岁的女儿叫崔莲韵,刚出嫁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经常带着孩子来和方雨谈心聊天。孩子可爱的笑脸渐渐暖化了方雨冰冷的心,她孤冷的脸上也慢慢绽放出笑容。

失去一条腿的方雨在老人家里熟识了,崔老两口子看方雨长得聪慧秀气,也暗自喜欢,在女儿崔莲韵的提议下,认方雨为干女儿。

日出日落,云开雾散,不知不觉,方雨已经在当地过了两个春秋冬夏。眼看到了该出阁的年龄。崔莲韵要给方雨介绍对象。老人说,婚姻大事必须要有生她养她的父母决定,我们没有资格和权力干涉。方雨,你看,要不要告诉你爸爸妈妈?

这句话像是一把锤子敲响警钟,方雨的眉毛轻挑一下,犹豫片刻,又轻缓一口气,说,那就写封信告诉我妈吧。

方雨对父亲的恨早已消失,可心里还是不愿意提起他。

老人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完毕,方雨的脸上早已泪流成河,泣不成声。这么长时间了,她心里憋着的委屈终于像洪水一样爆发。

老人的家在河北,距离方雨的老家河南有千里之遥。

方中海看到身子单薄又残疾的侄女,眼睛也是一片湿润,劝慰一番方雨,方雨心情平复后。方中海和朋友急急忙忙赶回家告诉弟弟。方中田的脸在夜光下凝成了冰霜,翠枝哭得稀里哗啦。方荷听说妹妹的遭遇,眼里泪花闪闪,说,我要去看方雨。

翠枝打断话音,你有小孩子要照顾,要去也是我去,我就是背也要把闺女背回来。

刚刚十五岁的方晴也跟着说,妈,我也去。

你们瞎嚷嚷啥?方中田响雷一样的声音。翠枝和儿女们惊讶地看着眼冒金星的方中田。

方中田不看众人,看着院门口那棵纹丝不动的槐树,说,闺女不能瘸着腿子回来,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是我对不起闺女,我要先给她接上假肢,怎样走出去再怎样走回来。

翠枝急了,就你的脸面主贵,接肢哪有那么容易啊!这要等到啥时候才能见着闺女的面?

一阵清风拂来,树枝摇摆,方中田仿佛看见方雨在向他招手。他镇定地说,我会拿出全部积蓄给闺女做手术,而且要做最好的。

有了这个想法,方中田刻不容缓,立即向做老板的朋友打听手术事情,联系和咨询多名专家医生,医生介绍了不同价位的假肢,最好的一副需要十万块钱左右。方中田眼睛不眨就答应了。翠枝急,方中田心里更急。这是自己给闺女造成的伤害。他这个做父亲的要弥补,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经过多方打听,方中田先联系好了河南最好的医学专家。商议好后,又拨通了河北老人的电话,当方雨接到电话时,声音哽咽着说,我想你们,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呜……

方中田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听得心都是颤抖的。翠枝更是泣不成声,说要立马去接她回来。大姐方荷也是愧疚自责,自己如果大方一点,不至于让妹妹赌气出走,不至于陷入两难境地。

坐在一旁的二哥方中海劝慰道,你们都别自责埋怨了,虽然发生了悲剧,最起码还留下了一条命。目前最重要的是尽快把方雨接回来。

此时的方雨抚摸着空荡荡的裤腿,眼泪扑簌簌滴在那条瘪瘪的裤脚上,湿塌塌一片。

为了早日接回方雨,方中田又和二哥风雨兼程地来到河北邯郸,向崔老赠送了酬劳。老人说啥都不要,方中田看着一家质朴的人,扑通一声给老人跪下,说,你救了俺闺女的命,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我替她给您跪谢了。崔老看这阵仗,受宠若惊般连忙扶起,说,没有想到回报,只是救人心切,可惜没有给你孩子的身体保全。方中田哪敢多说,只是一个劲地感谢。

为了早日接上假肢,让方雨重新站起来。方中田拒绝了崔家的️挽留,连夜带着闺女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本来翠枝想让闺女回来住几日再去做手术,母女几人多日未见,思念之情自不必说。可方中田固执,非要把方雨接回来直接去郑州大医院。翠枝说,先让俺母女见见面,我都想疯了。

方中田重重地说,你让她瘸着腿子回来,咋去面对父老乡亲?人家背后指指点点对你我的脸上有光吗?爱面子的方中田又固执起来。翠枝执拗不过,只好依他的安排,先把方雨接回,安置在省城大医院。

日子像缓缓流淌的小溪,泉水叮当。方中田不仅要安排方雨的手术,还不能停下手头的工作,家中的生活开支也使他不能停歇,一切事物都需要他精心安排。

方雨回来时,是拄着拐杖,一条腿站起时又长又直,而另一条裤腿在风中呼呼摇摆,似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痛方中田的心。

方中田做销售工作,南来北往地闯,认识了不少老板大客户,也和一些司机熟稔。

他告诉司机再去拉货的时候,带着翠枝去看望方雨,方荷也急切地想见见分离多年的妹妹,诉说一下衷肠。小妹方晴和静儿也想来,还正在上学的她们只能留在家中好好学习,期待着一家人重逢。

方灏有了儿子以后,就一直和媳妇高建英在新房居住,需要母亲帮忙带孩子时,高建英就会抱着儿子说,去,找恁奶去。媳妇需要钱时,就会围着从外面回来的方中田不停地叫,爸,咱买一辆电动车吧;爸,给点钱买一辆三轮车拉货;爸爸……把个方中田叫得晕头转向。打小受过艰难的方中田再节省,也不能耽搁儿媳的花销。

为了少花钱,翠枝说要和方荷坐大巴车去郑州,方中田却说,掏那钱干啥?明天坐我们石矿的拉货车就行。

那大城市让进货车吗?翠枝提醒道。

哎呀,到了外环,再坐公交车去省医院。方中田不耐烦地说。

方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明亮的眸子巡视一圈,看着周围统一单调的白,孤独感袭遍全身。她好想飞回去见见母亲,看看家乡的父老乡亲,看看曾经陪伴成长的那棵大槐树,她似乎早已闻见槐花飘香。

当方中田掂着营养品走进病房时,方雨问,爸,快点让俺妈来吧,我想死他们啦。

不急,你妈还得照顾你哥家的孩子,等到你做手术那天我让他们来看你。方雨撇撇嘴,又生怨言,都到这时候了,俺妈还想着俺哥俺嫂。虽然嘴里没有说出,心里却不如意,又问,爸,这做手术需要很多钱,您哪来的钱啊?

嗯,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只管放心养身体。

爸,接肢需要这么多钱,俺嫂子知道愿意吗?

她不愿意也得愿意,钱都是爸挣的。方中田瞪着眼睛,青蛙似的鼓起眼珠子。自从方中田腰里有钱,说话叮当脆响,像是站在巍峨的高山,气势磅礴。方中田把营养品和水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有红彤彤的大苹果,有新鲜的草莓和燕麦片等。

哦。我担心他们不愿意。方雨嗫嚅道。

闺女,花多少钱爸都愿意。是爸对不起你,让闺女受罪了。方中田说着说着,中气十足的他突然哑了声音。

爸,也怪我不好,脾气太倔。方雨低下了高冷的头。

闺女,啥都不说了,我都联系好了大夫,钱也准备好了,就等假肢到位,立马做手术。这是省城,离咱家远,明天做手术,我已经安排了你妈你姐来陪护你。

呃,他们怎么来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躺下身子休息吧。

嗯。

当方雨躺下虚弱的身子。方中田从单人病房里出来。看着随风飘落的树叶,才想起又一个炎热的夏天溜走,丰收的秋天又如约而至。

第二天,阳光明媚,万道光芒洒在多愁善感的方雨的病床上,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几只小燕子,心里一阵悸动,妈,我回来了,只是……

方雨在希望中等待,翠枝和方荷也渴望和妹妹团聚,一家人期待着美好的相聚时刻。

那天晚上,方中田和翠枝一夜没睡,商定第二天一早坐着拉货的车去往省城医院。在凌晨两点时,方中田就开始准备,翠枝也起床煮了一兜茶叶蛋,又用猪油烙了两个又大又圆喷香的葱油饼。她知道方雨爱吃,这是家的味道。

凌晨三点,方中田联系好了拉货的司机,翠枝和撇下一岁多孩子的方荷跟着方中田坐上了拉货的红色大卡车。

几人坐在拥挤的驾驶室里。货车冒着黑嘟嘟的浓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一路颠簸驶向省城大道。

当货车行驶至省外环路线时,秋天的黎明还是有点黑暗。并且有点阴冷,不知是喝水多的缘故还是心情急切,翠枝的肚子有点不舒服,想找个厕所。方中田说,到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去解手吧。当货车停到加油站对面的路边,翠枝扶着车门跳下车。方雨说,妈,我陪着你吧。

司机说,天黑,你们在路边的小树林里方便也行。方中田看着两个女人家在路边撒尿成何体统,说,这哪行,去那边的加油站。

翠枝听到丈夫的吆喝,弯着腰,捂住肚子准备过马路去对面,方荷立即走上前说,妈,我扶着您。

走了几步的翠枝回头说,不用。话音刚落,对面一辆疾驶而来的货车似是一阵龙卷风,卷着方荷甩到马路中间,方荷随着车的惯性滚落了几米远。翠枝一声大叫,方荷!这声音凄厉哀婉,在高空久久回旋。又随着一股妖风袭来,翠枝又被过来的第二辆货车卷起,重重地甩出老远。

方中田看着瞬间倒下的两个至亲,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司机眼疾手快,赶紧扶着方中田。

翠枝,翠枝。这是方中田第一次这么狂放地叫着同床二十多年的妻子。以往高亢嘹亮的嗓音变得撕心裂肺,如鬼哭狼嚎一般。司机立马拨打了急救电话。抢救的车辆来到,可为时已晚。方荷当场死亡。翠枝经过抢救,挽回一条性命。可脆弱的身体经不起在僵硬的道路上碰撞,全身多出骨折,特别是脖颈不敢扭动。醒过来的翠枝叫着女儿的名字,荷儿,我的好闺女。方中田连忙拉着妻子的手。翠枝问,方荷啥样了?方中田不敢告诉实情,强忍泪水,撒谎说,方荷在另一间病房养伤,你放心吧。

翠枝一声,诶,忽又想起还有需要做手术的二女儿方雨。她身子蠕动着,想挣扎着坐起,哎呀一声,浑身是刺骨的疼。翠枝看看这灰不灰、白不白的墙壁,又看着床边眼神焦急的方中田,嘴里喃喃地说,我要去看方雨,她今天做手术,我不能不在她身边。

方中田的泪在眼里打转,忍着再次失去女儿的悲痛,安慰媳妇,你先养伤,那边有灏儿照顾呢。翠枝无力地一声,哎!又昏迷过去。

大女儿走了,二女儿正在手术,翠枝还在抢救中,这一家真是分崩离析,家破人亡。方中田满着翠枝,把大女儿出殡的事交代给了二哥方中海。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在上学,只有托付二嫂巧环去照顾方雨。

这边的翠枝清醒过来就是不断地问大女儿的伤势咋样了,二女儿的手术顺利吗?问得方中田只有撒谎说没事,要不就是额额额地点头。心里却是焦头烂额,在短短的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当方中田再次来到女儿所住医院时,已完成手术的方雨清醒过来,看到父亲满头白发惊讶地问,爸,你的头发咋回事,俺妈呢?

方中田立马转身,背对着女儿说,你妈临时有事,忙过这段时间再来看你。方雨只好额地一声,无奈地看着窗外的树叶发呆。

埋葬了大女儿,大女婿抱着不到两岁的女儿蹲在方中田家不走。他愤愤不平,要不是因为方荷去看二妹子,要不是因为老岳父说的话,娘俩个在公路这边解个手就罢了,咋会出现这些复杂又倒霉的事,要不是方中田的固执己见,年幼的孩子咋会没有亲妈?

大女婿抱着哭闹着找妈妈的幼女不走,二丫头又蒙在鼓里不知家中的变故,心生怨言。翠枝浑身绑着绷带起不了床,却又急着出院看女儿们的伤势,搞得方中田心乱如麻。

二哥方中海照顾着方雨,还不敢告诉侄女她大姐和母亲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麻绳专捡细处断。方中田忙得顾不上跑业务,仪表也顾不得修饰,胡子拉碴去看方雨时,方雨看着父亲憔悴的脸,指着他的络腮胡说,爸,你的胡子都长成这样了。俺妈也不管你?

方中田忽然一愣,说,最近矿上事情多,你妈也忙,想不起来。方中田的内心忐忑不安,这家里的事情能瞒几天?哎!拖一天是一天吧。

此时的方中田真成了老方,头发雪白,胡子参差不齐,看上去狼狈不堪。他把给方雨买得酱香饼放在床头柜上,瞅了一眼一旁的二哥和二嫂,给二哥试了一下眼色,走出病房。

方中海随着弟弟来到医院的走廊尽头,老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二哥,二哥摆摆手。老方塞进自己嘴里,拿出打火机啪啪地打,没有打着火,一看是没有油了,抓住打火机朝窗外扔去,惊得一群正在草丛里觅食的麻雀一哄而散。

方中海看着弟弟着急上火的神情,劝慰道,别急了,既然事情出来了,就一件一件解决吧。老方叹口气,出了这档子事我能不急吗?

方中海说,还有我呢。让你嫂照顾方雨,我去处理方荷的事情,有些事情,你不能直接对女婿说的话,我可以代替。

方中海的镇定给了老方一份安慰,说,让女婿出个价吧,我对不住女婿,对不住幼小的外孙女啊。都是我的固执,害了闺女。老方说着说着,眼窝深处的泉水滴在脸颊上,明晃晃一片。

方中海拍拍弟弟的肩膀,无声地走出楼道。

方雨看只有父亲一人,诧异地问,二伯呢。老方含糊其词地说,回家浇地去了。

他躲闪的眼神瞒不住方雨的眼睛,爸,我妈咋还不来,你们都光顾着俺哥俺嫂,太偏心了。

你妈,你妈……

我这么大的手术,俺妈都不来看我。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方雨委屈地说。

方雨,你妈她在医院。老方抵不住方雨的追问。

那她为啥不直接过来?

你妈,你妈,她来不了。老方的神经最终还是控制不住了,一字一顿地把经过告诉了女儿。

不可能,不可能。方雨听了这骇人的事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去看我姐,我要去看我妈。方雨像是疯了一样爬起身来,非要嚷嚷着去看望大姐。

方雨,方雨,你冷静冷静。你的腿刚接好,你不能再有闪失了,我对不起你姐,对不️你们啊!老方这个铮铮铁骨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他按着方雨不敢让她再做傻事。

方雨被父亲紧紧地拉着,她渐渐恢复了平静,无力地瘫软在病床上,喃喃地说,我要去送我姐,是我害的她。

老方的眼睛紧闭,挤出最后一滴泪,扶着方雨的肩膀说,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如果再有差错,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姐,还有等着你回家的妈!

方雨像是被抽了筋的木偶,蜷缩在狭窄的病床上。

老方走到桌子前,给方雨倒了一杯热水,又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盒,递给方雨。方雨呆呆地靠在床头上无语,老方看女儿不接,没有勉强,把一次性杯子放在桌子上,哎了一声,说,你好好养着。我去看看你妈去。

老方又一路奔波回到当地的医院,走进翠枝的病房时,她头上的白色绷带像是裹粽子一样把头缠成了皮球。

翠枝的脖子还不敢动,看到老方,急切地问,方雨咋样了,方荷的伤严重吗?为啥她不过来?要不我去看她吧。翠枝说着,就要挣扎着坐起来。老方低着头,翠枝看老方不说话,感觉事态严重,问,方荷那边啥情况啊?

老方实在禁不住追问,无奈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走了。

走了?走了,呜呜,翠枝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大哭,我滴老天爷啊!为啥不让我去死?我李翠枝作啥孽了,老天这样惩罚我啊?

老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想憋,憋不住啊!

方雨知道姐姐因为看望自己而遭遇车祸,心里又愧疚起来,好在二伯和母娘陪伴着,方雨在无助和彷徨中撑过来了。

时间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月,方雨的假肢手术愈合,方荷的殡葬在二哥的安排下也入土为安。经过二哥的调和谈判,方中田给大女婿拿出一笔补偿金,购买了一辆东风大货车送给大女婿。翠枝的脖子能慢慢自由转动,身子也在逐渐恢复。方雨急着让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在老方的带领下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医院。

当方雨穿着一身通体黑色衣服踏进翠枝的病房时。翠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数次想象母女见面的场景,却从没想到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而且是自己全身缠满了绷带。

方雨看着操劳的母亲惨状,泪如泉涌,哽咽着叫道,妈——

翠枝看着昔日的小脸增添了一份成熟的方雨,声音嘶哑地应了一声,欸,我的好闺女。瞬间,母女两人拥抱在一起。

事情总是始料不及,仿佛做了一个噩梦,却又真实存在的。虽然悲哀,可生活还得继续。再难过,也要坚强地扛起来,去面对现实。

翠枝的身体在渐渐恢复,方雨的手术也在慢慢调整。翠枝出院时,方雨陪着母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站在陪伴自己长大的槐树下,呼吸着树体散发出的幽香,感慨万千。

二姐,你终于回来了,放学回家的方晴、方静看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姐姐围着问长问短。

女儿回来了。方中田看着灰蒙蒙的瓦房屋,用手指头把凌乱的头发往后捋捋,说,我不能再让闺女们憋屈地挤住在一间屋里,把这棵槐树卖了,老屋扒了,盖成两层楼房。

翠枝打断方中田的话说,盖房可以,这棵槐树不能卖。

咋啦?

没咋,就是不舍得。

对,爸,俺妈说的有理。方雨补充道。

方中田看看翠枝,又抚摸着硕大的树冠,抬眼瞅瞅四通发达的枝叶,说,留着有啥用,拔掉它。盖房碍事,卖了院子还能扩大。

刚刚恢复身体的翠枝没有多说,进屋坐在堂屋的小凳子上琢磨,虽然方雨的假肢接好,但是,走路还是有点跛。她在两个妹妹的搀扶下走进里屋。虽然住室还是原来的空间,但是,物件已经更新换代,有了时尚的床上用品,并且也配备了新式电器,如液晶电视,饮水机等。

翠枝说,盖房我支持,这棵大树就留着吧,一是纪念,二是有感情了。

方中田哂笑一声,说,人谈感情,对树有啥情感?

翠枝不语。

不论发生怎样的遭遇,二女儿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方中田调整一段时间,又回归了正常的工作当中。他虽然脾气执拗,业务能力却非常强。在短短的时间内,很快又攒了一笔钱。他决定要把老房子扒除,翻盖一座大楼房。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以来,本就低调的翠枝劝老伴,这棵槐树是老一代留下的根,用栅栏围起来,不但保护树木,也美化环境。

六十花甲的老方,非要指挥着二哥把这棵老槐树挖掉。翠枝看着陪伴自己半辈子的老槐树,神情凄然地说,你真要拔掉它,咱们就单过。

谁怕谁,你花的钱不都是我挣的吗?方中田直截了当。

翠枝一听,说,我抬不过你,我走。翠枝说着,扭头就跨出了小院的栅栏门。

爸,虽然钱是你挣的,俺妈在这个家付出多少?你总以为你是这家的主人,容不得别人说话。此时的方雨抱打不平。

老方看看翠枝消失的背影,发出一声鼻音,哼!

翠枝真是忍无可忍了,她跑到儿子的住处,憋了几十年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

老方依然我行我素,看着槐树高耸入云般的枝叶,对二哥说,卖了它。二哥方中海劝说无果,说,不如这样吧,把它拔掉后,存放起来。

行,就依你。方中田一言为定。

方中田把这件事情交代给了二哥,房子拆扒的事情分配给了儿子方灏。又随着货车跑业务去了。

二哥方中海找了几家收树的,都没有遇着价钱合适的,过了半个月,家里的老房子也拆扒完,清理得基本差不多了,才遇到一帮收树人,把锄树的价钱谈好,就等着选个好日子把这棵经历了半个世界的老槐树挖掉。方中海突然感觉肚子一阵揪心的疼。刚开始以为是吃坏肚子了,后来肚子肿大。

翠枝和方雨几个妹子都暂时居住在哥哥的新房子里,和方中海的家只有几步之遥,听说方中海不舒服,立马跑去看望。方雨看着二伯虚胖的脸说,伯,您去检查一下身体吧,不能再耽搁了。

方中海疼得满头大汗,听了方雨的话,在媳妇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乡卫生院。做了B超,化验了血,怀疑得了肝腹水。方中田听说二哥病重的事情,跟着又转到省城医院,那棵老槐树的事情暂时搁置。

方中海的病情不断恶化,作为弟弟,方中田也是忧心如焚,拿出一部分积蓄为哥哥看病,方中海有气无力地说,不要花这冤枉钱了,给孩子留着吧。别落个人财两空。

方中田拉着哥哥的手说,钱算什么东西,看好你的病再说。此时的方中海面黄肌瘦,眼窝塌陷,肚子却越来越大,在方中海弥留之际,他断断续续地对弟弟说,槐树就……不要动了,留着吧,它是我们的根呐。

孤傲的方中田眼睛迷离,想张嘴辩解,二哥方中海又说,老了,你的脾气要改……

二哥方中海撒手走了。大闺女方荷走了,二丫头的腿……

五六十岁的翠枝住在儿子那里,忍让了半辈子的她不想见方中田。方雨经嫂子高建英的介绍,和同村的一位男青年结合。虽然男青年出过车祸,行动有点迟缓,做生意还是可以的,家里购置了两台绣花机,生意不错。

方中田送走了二哥,看着曾经完整的一家人走的走,离开的离开,站在形影相伴的大槐树下,抚摸着树干的道道纹理,感叹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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