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低声呜鸣。

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我的心头。

“你好!”

声音从后方传来。

我转过头去,看见她坐在轮椅上。

蓝白相间的病服外,还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相遇,从个人方面来说。

“你好!”

我见她笑,我也跟着笑。

“虽然很冒失,不过我想和你说说话,可好?”

“行,我是跑步来着……跑累了在这里歇息会儿。”

她点点头,仍旧笑得很开心。

橘色路灯映衬下的脸颊上,生着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她就这样笑盈盈地注视着我。

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我对上了她的眼睛。

澄澈的眸子,宛如镜花水月一般。

女孩儿歪着脑袋,似乎在专心思考着什么。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来这儿的第11天吧。”

她突然滑动着轮椅,停在了护墙前。

“噢!我是说我看见你来到这里。”

河风从左侧吹来,夹杂着令人悸动的香气。

“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确实每次都会到这里歇息一会儿。”

我感到很是震惊,倒不是因为对眼前的女孩毫无印象。

被汗水寖湿的黑色T恤上头已经可见些许风干的盐白。也许是风的缘故,衣服上并没有难闻的味道

“你每天都会出来逛逛吗?”

“姑且是吧。”

“用这双眼睛。”

她补充道。

“眼睛?”

我一脸诧异地转过头,瞄向她的双眼。

女孩儿似乎有些羞涩,一下子就把头别到了另一边。

“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好奇。”

“用眼睛散步吗,你想问的。”

“而且你很清楚地记得我来这里的次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和你所谓的用眼睛有关吧。”

女孩放声大笑起来。

“是啊,这可是一项特技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眼睛就是我的腿啦。”

边说着又转过头来,竖起食指,很骄傲似地放在我的眼前。

又一次,我往前凝视着她的眼眸。

“每天我的双眼都会跟随着你跑过这段路。这样简直就像我自己在跑一样。”

她的手指缓缓弯曲,一直到手攥紧握成拳头。

我心里顿时一颤。

“谢谢你。”

女孩儿的笑意更浓了。

“别这样,我哪有……”

“好啦,这话题就先到此为止吧。”

女孩儿摇摇头,将双手搭在护栏上。她舔舔嘴唇,好像是要打算说什么。

看着女孩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渐渐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

还没等到女孩开口,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中年妇女便径直走过来,手上还捏着一只白色口罩。

“非常感谢你能够陪我女儿说话。但是她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要早点回去休息。希望你能够体谅。”

那中年妇女很客气地站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线上,一口气就吐完这一通,还没来得及让我认清楚面容,她就朝我低头鞠了一躬,随即推着轮椅往后退去。

风气中夹杂着异样的气息。

快要下雨了。

女孩接过妇人手中的口罩,另一只手一直在空气中左右摇晃,笑容中却是掩藏不住的无奈。

“明天,明天你还会再来吗?”

灯光正逐渐从她身上褪去,我没时间再犹豫了。

“明天?如果明天雨还在下的话。”

结果,夜雨也没能坚持到天明。

6月19日,我见过今夏唯一一只萤火虫。那是我还在沿河道夜跑的时候,大概晚上10点出头,它就在我不经意的眼角闪过。

6月20日,寝室外的海棠仍旧开得鲜红。我来到这里的第16天,仍没能见到她,但值得高兴的是我听到今年夏天第一声蝉鸣。

6月23日,学校停课的第一天,接下来的则是陆陆续续的各科考试。也从这一天,我坚持了19天的夜跑开始松懈,而对那个女孩的挂念,也被渐渐冲淡。

6月26日,气温已经高达36℃,好在傍晚下了一场轰烈的雨。雨后清新的气息,却莫名地牵动了我的心。我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6月27日,我下定决心来到市中心医院,就处于我和她在河边相见的不远处。我穿着那天跑步的黑色T恤,从上午到傍晚,我几乎搜遍了所有能去的病房,也没能找见那个女孩。原来名字是如此的重要,我这么想到。

那天晚上,我在河边遇到了女孩的母亲。远远地,我没认出她来,她就近乎带着哭腔跑过来,问我能不能答应她的请求。她说,再坚持几天也好,希望我能够出现在她女儿的窗外。听她说着说着,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七月,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七月流火,尽管那是夏历七月份,不过这几天阴凉的天气倒带给人这样一种错觉。

沿着河滨,我时跑时停,内心反复体味着那位妇人所说的话。前面不远处便是我和女孩儿相见的地方,按照她的话来看,女孩儿每天都能从医院看到这段河滨的状况。

我调整好步伐,准备着一口气跑过这一段路。

已经是晚上九点,我逆着风和人流奔跑,耳边除了掠过的风声,还有捕捉到的只言片语。

汗水淌进嘴里。

咸涩的味道。

她有在看着我吗?

我还能在见到她吗?

风中夹杂着异样的气息。

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放缓了脚步。

“你好!”

我翻过护墙,坐到她前身前。

“啊,你好!”

女孩儿似乎被吓了一跳。

“这几天挺凉快的。”

“话虽这么说,不过代价确是黑黢黢的天空,连星星都看不见,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她很自然地接过话茬。

“我可不这么认为,就算是大晴天,星星也只有那么几颗。”

“是吗?我还以为只有我看见的夜空才那么昏暗。”

“也不知到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经常见那样美丽的夜空了。回过神来已经漆黑一片,就和你看见的一样。”

“至少还有月亮。你不喜欢月亮吗?”

“我又不是诗人。”

我听见她在偷笑。

“你剪头发了。”

她带着一顶米色的针织帽,头发从肩短到了耳垂。

“你记得这么清楚?”

女孩儿有些惊讶。

“你不也一样记得很清楚吗?就当做我的一个还礼。”

“能这样和我说说话,就是最好的还礼了。”

她的笑脸让我想到了烂漫的夏花。

风又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她的声音微弱到连风都可以全部带走。

“可以扶我一下吗,我也想坐上来。”

我侧过头去,见女孩抿着嘴,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女孩的母亲站在稍远处微微地点头。

“好!不过你要先等会儿。”

我赶忙掏出纸巾,铺在石护栏上。可惜的是突如其来地风一下子将铺开的纸垫吹散,而我却没能抓住。

我又听见她在偷偷地笑,只是感觉笑声愈加乏力。

或许也是风的缘故吧。

我从护栏上跳下来,绕到到女孩儿的另一边。

“男左女右。你坐右边。”

她埋着头,点了点脑袋。

“我想先站起来试试。”

我就快要听不见她声音了。

“抓住我手臂。”

我抬起手臂放在女孩儿面前。

女孩儿轻缓地将左手搭在我手肘处,右手撑在轮椅的护手上,她在很努力地尝试着站起来,手想要抓得更紧,但我甚至感觉不到增加的的压力。

低沉的嘶喊,仿佛要竭尽所能突破桎梏一般。我感受到女孩身体极度紧绷的抖动,连同她和我的灵魂,也在颤动着。

“休息一会儿,这样太勉强。”

我跪蹲下去,抬起的左手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她的右肩,她却忽地往前栽来。

肩膀处传来女孩脸上炙热的温度,还有耳边接连不断地急促的喘息。

……

桌上摆着一本精致的日记本,浅黄色的纸质书签从还没到一半厚的地方露出来,旁边搁着一只常见的办公中性笔。靠墙处有一张裱好的相片,它被很好地封存在金色地小型相框里,一家三口,只是小时候后的女孩儿看起来没这么羸弱。除此之外就剩一只青瓷花瓶,里面什么也没插。

我坐在窗边,望见河滨寂寥的灯影和摇曳的柳条。

光和影在寂静处缠绵着。

还有风带不走的东西。

输氧瓶里翻滚的气泡成了病房里唯一活跃的元素。

女孩仍旧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床头墙上的透明小盒子本该装着带有女孩名字的床头卡,现在已经被替换成了一张纸画。画中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坐在江边,树影刚好从两人中间投向河面。画纸的右下角标有日一串日期-2018.6.18.

女孩的父亲还在外头和医生谈论着什么,母亲从她被送回到病房开始就一直守候在床边,而她满脸挤皱着的愁容,让人感到更加紧迫和不安。

我拿出手机,已经快凌晨1点了。

“非常对不起,已经这么麻烦你了,今天还拖累你到这么晚。”

妇人注意到了我的举动。

“没事,阿姨。你先去休息儿吧,我年轻人,熬夜没什么问题。”

“我哪儿能休息得下啊,一看到…”

妇人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她下意识地拿起搭在腿上白色的手绢,手抬到空中又放了回去。

她眼角没有泪珠,我想她已经泪干了。

外头狂风始虐,从窗外吹进一点雨滴,扑在我后颈上。

“阿姨,在下雨了,我把窗户关小一点。”

我尽量压低着嗓音。

妇人抬头望望窗外,默默地点头。

“别。”

一张飘渺轻纱,悄无声息地穿过耳膜,却在一瞬间刺激了我的神经。

“别关窗。”

女孩儿斜视着窗外,脸色全无生气,左肩上隐约可见一块触目惊心的紫红瘀斑。

我之前听到一些女孩父亲和医生的谈话,还没等到医生走出抢救室,那男人就激动地拦住他,问到底怎样才能治好他女儿。医生无奈地摇着头,他说女孩换髓后病情再次复发,目前的状况并不支持再次换髓,只能靠继续化疗勉强延长生命。

原来她一直这样痛苦着。

怔怔的凝视着她的双眼,我不知道怎样去解读她眼眸深处星星点点的光芒,甚至连自己的情感,是怜悯,还是敬佩,也没能弄清。

女孩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很尴尬地苦笑着,想要吐几个字来,但又被死死地扼住在喉咙口。

“小……小鑫,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有事我们明天再说。”

她的母亲赶忙起身,拉整好女孩的病服,遮住了肩上的瘀斑。

女孩摇摇头,眼里闪烁着泪花,眼圈出其的红。

“别说话,听话,啊,好好休息。”

妇人强忍住啼哭的冲动,扭出了生硬的笑容。

风呼啸着,撕裂着,那是在召唤着什么,还是在哭诉着什么。

雨已经泼洒开来,在窗户溅开的,还是被风吹进来的,我只能挡在窗口。

女孩儿稍稍偏过头,我迎上了她的视线。

我见她笑,我也笑。

她的右手轻拽她母亲衣角,输液软管在空中摇摆不定,就好像河边被风带起的垂柳枝。

妇人犹豫了半晌,但还是凑身上前。

我还有一个愿望。

女孩儿贴近了母亲的耳根。

……

那夜,雨铺成了浪。

清晨,临走前,那妇人叫住我,递给我一个纸袋。

她眼眶深陷,眼神凝滞,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被抽空了灵魂的皮囊。

她说,感谢我陪伴她的女儿走过最后一程。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就好像不知道怎样去说服我自己。我只知道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也封堵住了我的喉咙。

那是女孩儿自己的选择。

她说,夏花,就该有夏花般的狂野,和绚烂。

妇人勉强笑笑,转身打算离开。

她佝偻着背影,仿佛一夜间就成了一位蹒跚的老太。

“我还不知道到她的名字。”

见她快要走进前面拐角,我一下子脱口而出。

妇人一愣,但也只是摇摇头,随即便消失在了拐角。

回到宿舍楼,大概早上8点左右。

眼前一切都一往如常,只是挂着露珠的海棠,开得是那么的殷红。

后来,我鼓起勇气,终于打开那个纸袋,里面一本日记本,书签记录的那一页,还有一张女孩儿的照片,和那张装床头上的纸画。

书签滑落在桌上,上面写有几行娟秀的小字:

遇见你,便是残缺生命中最好的补偿

我能下定决心,那是因为我的生命能有所安放

谢谢你

在我的世界崩塌之际

还能为我撑起一堵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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