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

初来乍到


  那扇门对我来说有点令人不安。虽然开学前已经和尚未谋面的舍友们建了群聊过几下,但对于将来到底要和怎样的五个人生活在一起,我心里还是没底。

  我是第一个到的,新宿舍满屋的油漆味儿。

  我正布置着床位,ltq到了。过几天,他就会是我们的舍长,接下来的一年,我们都叫他廷哥。他很礼貌地和我的父母打了招呼,我爸跟他闲聊了几句,打听出他家就在广州,他是本地人。同新舍友闲聊应该是由我来干的活儿,但这绝不是腼腆的我干得出来的事,又或者它应该发生在至少一个月之后,反正不会在刚见面的时候。

  稍微帮我打点一番,爸妈和姐就离开了。

  陆续又来了两三个舍友。其中一位邀我一起去领军训服,问他姓名,叫hwf。他和我一般高,身材有些满,说壮行说他微胖也行。脸面上痘坑痘痕点缀得有些丰富,脖子不粗却顶着个大脑袋,炯炯的眼睛里像能冲出一只老虎。不笑不说话,这就一个大糙汉,可一开声气质就不一样了,没想到一张兽性侧漏的皮囊之下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低音。细看,他笑得也文雅,走路步子快而稳一点儿不飘。

  特意留意留意自己考的是所什么大学,不得不承认教育确实是可以塑造人的灵魂的。

  晚饭后,人都到齐了。大家都还生,也不是容易自来熟的性格,宿舍里挺安静,偶尔某两个人会客气地聊两句,大多数时间都各干各的。

  还行,宿舍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鸡飞狗跳。至少住进来的第一天,我的印象是这样的。



  我骑着车看着地图,在生活区横冲直撞。

  “明六附近的保安亭。”我死死记住快递员给我的地址,却完全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几天时间还不足以让我这个路痴记住生活区的路线和布局。地图也没球用,范围一小,它就是智障。

  天已经小黑,饭堂快关门了,我饿又急,满头大汗。那时对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而畏惧的我还没有到校外吃饭的意识,觉得饭堂是解决三餐的唯一去处。

  左绕右绕问了两次路,费老大劲拿到快递,我喘着大气往回骑,不晓得是累的还是急的。

  饭堂门前有个小坡,此时人多自行车多,我这方向是下坡。前方有辆慢吞吞的车,骑的人是个穿着素白裙子的女生。我车头左拐右拐,把她超了,但感觉后轮被她擦了一下。

  从我的角度看,确实是她擦到了我,但在她看来,也许是我把她狠狠地撞了。我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惊呼,可以察觉到身后的骑行者已经把不住车头了,紧接着一阵金属和水泥地面的清脆撞击声。过了大约一两秒,我才猛然意识到,是我把她搞趴下了。

  我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急忙把车放在路边,去看女生的情况。膝盖破了皮,微弱的光下也看得见那刺眼的血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装模作样地轻轻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扶起来,以显得我不那么不是人。可她似乎不太想站起来,也对,用来站立的腿已经“废”了一边,找到解决办法之前谁想站。

  人围了过来。人都喜欢看热闹。唯一该来的人,我认为是开着巡逻小车路过的那位保安。他停下车,看向这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说,给个人带她去看校医吧。这时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的是谁呢?显然是肇事者,我。可我吓蒙了,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出来了。所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羞涩地说:“来同学,我带你去吧。”我一胳膊比他粗得多的男的都扶不起来的女孩,被他扶起来了,他俩一同在我眼前拨开人群慢慢离去。我竟非常感谢那个男生,因为我能吃上饭了。那一顿饭没什么滋味。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每次路过这段斜坡,一旦想起这个傍晚,我就后悔惭愧得抓耳挠腮脚趾扣地。或许目送他们离开的那一刻,某些东西已经注定了。因为懦弱所以自私,遇事就慌乱得下意识地逃避责任,我注定只能目送往后日子里的一袭袭白裙离开,注定会输给白裙染血时昂首阔步而来的“高高瘦瘦”的骑士。

  好回忆也是有的。握住她手臂的一瞬间,那样窘迫的状态下,我的脑子都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盈盈不堪一握如滑腻的轻纱般的皮肤下面好像全是温软的水,没有一丝丝哪怕称得上是坚韧的感觉,那么柔弱。这也许会是我的前小半辈子唯一一次和异性的肢体接触。

  吃完饭越想越气,过去的一个小时未免太倒霉。气头在踏进宿舍门时爆发,汇聚成一句芬芳的脏话脱口而出。忽觉有些异样。原来是我的怒气没有得到回馈。哥哥们看视频的看视频,打游戏的打游戏,没人理我。这会儿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我已经离开家了。同样是住在一起的人,只有家人才会敏感地察觉我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在家总觉得父母太喜欢在我想静一静时拼命问长问短,谁知那种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被关心的感觉在离家那天已成奢望。我不是说舍友冷漠,相反,这万万是理所当然的,没人有义务时刻关注你的情绪。

空调使我冷静了下来。虽然微不足道,但我确实开始在独自一人的生活里吸取教训并进行反思和成长:拿快递别那么急,骑车别那么快,撞到人了要知道送人上校医室,饭不一定要在饭堂里吃。


闷热难当的夜,我们却不开空调

我身体不弱,只不过它喜欢挑不恰当的时候感冒发烧,比如说军训期间。从第一个不起眼的喷嚏开始,病毒的扩散就挡不住了。

客客气气地问他们能否停用两晚空调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是一个极不愿意为了自己的方便去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为了让我一个人不冷而令其他五人连续六七个小时满身大汗,我简直羞愧难当。但再吹空调,我不知道我顶不顶得住。所幸,他们同意了,不管有没有不高兴的想法,他们都值得我感谢。第一次生病生得有如此深重的罪恶感。

但这身子跟我开玩笑,休息吃药两天就是熬它不好,体温像过山车起起落落,烧了又退退了又烧,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去学校附近的中医院花掉近两百块钱看这么一个重感冒。医院是邻居家的朴哥陪我去的,他也是我的师兄,当时我已经烧得连意识都不太清醒。

打完点滴,凌晨三四点了,回宿舍不现实,而且回去不掐掉他们的空调,这两百块医药费估计要打水漂。我在外头找个民宿凑合了一晚。钱全部都是朴哥掏的,我拦也拦不住,只能苍白地谢过。躺在本来是供那些小情侣们实现生命的大和谐所用的情趣盎然的大圆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睡这种床是因为看病太晚回不了宿舍这狗屁理由。撑不住了,慢慢地睡去…




  三一丰


  1

  宿舍里有三个“丰”,丰、锋和峰。为了不喊全名时便于区别,丰我们叫三一丰(我很好奇为啥不叫三竖丰),锋叫金锋,峰叫山峰。不清楚谁起的名,某一天开始他们就这么称呼了。

  我和三一丰的故事,是一部无言的书。说得文绉绉,其实就是我们没怎么说过话。不说话到啥程度呢?如果说我们一年下来的对话不超过五十句,应该都不算夸张。一旦发生对话,我基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而我跟他都和其他四个人交流得比较正常。到今天我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捋一捋,不说话之前,我们有过什么摩擦吗?没有。我们很讨厌彼此吗?反正我不讨厌他,也想不起来我做过什么他不喜欢的事。难不成他单纯看我不顺眼?这很离谱。琢磨这些也没意义,入学那天起我们就不咋说话,而入学前我们可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如果世上真有那种硬是搞不清原因的事,这肯定算一件。虽然我相信,只要咱们中的一个人主动一点多和对方交流,这个局面一定能打破,但我们谁都没有跨出那一步。


  2

  肚子莫名其妙地就疼了起来。保温壶空了,没有热水。一般的急性肠胃炎,以我肠胃的性子,得开水服药,不然要难受好久。没法煮水,大中午的舍友全在睡觉,热水壶一开跟火车进站似的。其实可以用饮水机里的水凑合,但老姐告诉我,尽量不要喝饮水机里的水,自己烧水喝,所以目前为止我从不喝那个水。让她这么警惕的水,我这还犯着肠炎,估计喝不得?

  怎么办,太疼了。身体真会挑时候出毛病,成心让我跟舍友过不去。我心一横,兄弟们,对不住了,你们忍一忍,就十分钟不到。

  水开始沸腾,壶煮着水,也在煮着我的良心。多难受啊,好不容易睡个午觉,旁边呼啦啦地响。大概还有三分钟,越接近尾声,水叫得越欢,我的牙咬得越紧。快了,快了……

  “啧!”

  完了,弄醒一个,还是三一丰。他这声“啧”比水沸的声音还尖锐。他腾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爬下床,整理书包,一言不发地出门,手脚麻利得很。离下午第一节课尚有一大段时间。他关上门几秒钟后,水煮好了。世界重归平静,其他四人睡得正酣。

  道歉都没来得及。来得及也张不开嘴。罢了,不醒也醒了,吃药吧。才发现肚子不那么疼了。怕是尴尬得忘了疼。但是药不能缺。滚烫的水滑入喉咙。不愉快,极度的不愉快。

  晚上,我跟洋哥说:“洋哥,饮水机收我一份钱吧,我以后跟你们一起喝桶装水。”

  “嗯?你不烧水啦?”

  “不烧了。”

  “噢,好吧。”

  想想,老姐也是好笑,五个人都在喝的水,能有啥问题。也赖我,没主见。我把热水壶放到了床底下。这一放就是一年,尘都蒙到壶内胆里去了。

  3

  三一丰在宿舍,我的话就很少。如果我不怎么跟一个人说话,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和别人讲得太多。他从外面回到宿舍时,即使我正在同别人聊天,我甚至也会不自觉地迅速结束谈话。这不是什么刻意或者恶意的针对,不代表我讨厌谁,只是个习惯,很难克服。

  这对我的影响倒不是很大,我本来就话少。只是偶尔想起来这个问题时会有点憋屈,凭什么我好像被他给限制住了一样,凭什么我的宿舍生活总要有这样那样一点眼屎一样的瑕疵?不过憋屈完咱也就是个没事儿人了,是自己的习惯矫情,不能怪任何人,没有人堵我说话。

  但是,如果真能选,我想换宿舍。我们谁也没给过谁脸色(除了给他烧起床水的那天中午),需要帮忙时谁都不会说吝啬自己的援手,但这都是为了维护表面的和谐所做的工作,那股子沉默着实令我感到压抑。明明主动破冰比远离彼此来得更简单和人性化,我却宁愿选择后者。没办法,这就是内向者倔强得毫无理由的性格,不讲一点点道理。人家和其他人的交道不是打得好好的?凭什么我就入不了人的法眼?所以说还是我的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我可能到死的那天都悟不出来,就像不照镜子到死的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但那面镜子,始终背对着我不肯照我一照,我也不敢绕到冷冰冰的它的面前去照一照。那么,我想走。我又在逃避困难,逃避人。不行就跑嘛,是懦弱,但不应是罪。大一下学期结束,学院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全体男生从六人间宿舍搬迁至四人间宿舍,有意愿的同学可以自由重组宿舍。

  终于可以离开了。住进新宿舍的那天傍晚,夕阳很温馨,生活和世界都焕然一新,我从某种绵长的压力中解脱了出来,虽然这压力可能不过是我给自己塑造的幻觉。和我重组的是山峰和金锋,带上彪,他是我跟金锋在院羽毛球队里的一位队友。那晚三一丰过来看望老舍友。那种疏离和压抑感竟然消失了,我们相视一笑,当打过招呼,但仍是无言,不过这足够了。

我们只是不适合当舍友,至于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次逃跑是正确的。



  山峰


  1

  他是个学霸。除此我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他。要是把这个标签也撕去,他就是芸芸凡人中的一员,低调,毫不起眼。反正在我的视角看来,他的确是这样的,很像多年前的我一样。

  大一时六人间宿舍是有上下铺的,他是我的上铺。记得那段时间,我们是非常融洽的。我学习上有问题会去问他,他也会耐心地讲解。个子很高,背有一点驼,笑起来露出两排钢牙套还挺可爱。我们一起参加过环校跑和跳绳比赛,组队完成过c++大作业——唯一一次吵嘴就发生在这次作业上,我因为自己这部分工作完成得不太好,给他增加了一点工作量。

  一个正常得如此完美的舍友,我实在挑不出什么刺。组新宿舍时他主动邀请了我,我还在愁该找谁凑去,这不得不说是好事一桩。

  他帮我搬了许多大箱小件,我请他吃了顿晚饭。刚搬进新宿舍的那两天晚上,我们边跟着阿彪看虹猫蓝兔,边兴致勃勃地扒着他的情史,聊得不亦乐乎。一起外出改善伙食,看电影,一个其乐融融的宿舍该做的事,同样也是我大一时的那个宿舍从未做过的事,我们一件没少做。

  我给他抄作业——学霸找学渣抄些毫无意义的作业以节省时间是很正常的——帮他带饭带零食带宵夜,他教我做题;我使劲开他玩笑,他没遮没拦地骂我,当然大家都没当真一笑而过。他把我们仨喊作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叠字,彪彪,锋锋,锐锐,我们强忍吐意笑着接受。每天吵吵闹闹嘻嘻哈哈,晚上十二点多关了灯上了床也要夜话到没力气才肯入睡。

  一天晚上,我们定下了一个日后被完全遗忘了的美好计划:去我的家乡湛江吃海鲜,吃最大的虾蟹,最鲜美的椒盐皮皮虾,看海看日出日落。好像是在那年的国庆前盘算的,因为各自的安排有些冲突,国庆没有动身。我们都相信,大学四年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一起西行南下去到那个我土生土长的美丽的海洋城市。

  当我觉得我那缺席了一年的快乐宿舍生活要从大二开始了的时候,山峰慢慢地变了。


  2

  那晚,我路过他的书桌,瞅见他在打英雄联盟。

  “玩啥英雄啊?”我伸了伸脖子。

  “你又看我屏幕!”

  “这……”

  “xxxx……”

  我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山峰极其不喜欢别人偷看他的屏幕。我只能用“偷看”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动作去解释他的想法。我们的电脑屏幕都朝过道,除非故意不看,或者我们全瞎了,否则走过路过谁都不可能看不见谁的屏幕,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视而不见。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要去给他解释。他倒不如在意我们会对他屏幕上的内容产生什么想法,而不是幻想我们都看不见。

  他这么聪明,不应该有这么不理智的偏执。

  好吧,那我以后只能像避视女人的裸体一样坚决不看他的电脑,并且不问关于他显示屏上的东西的任何问题和发表关于那些东西的任何评论。

  让我惊讶的是,为了真正意义上地防止别人看他的屏幕,他买了张不透明的深蓝色帘子挂在床底下,把他的椅子连同书桌书柜统统遮住。这下他的整个私人空间我们都看不见了。我看着帘布上肿出来的那一大块,深深疑惑了。至于吗?我无奈地接受了,这是他的权利,人家高兴这么干,我能说啥。

  表面上我们还可以好好相处,一切照旧,但自从他拉下帘子,我知道我们已不再如从前。没有人会将自己和不讨厌的东西隔绝开来。我不清楚这张帘子隔的是我、彪和金锋三个人还是只是我,我的床位在他正对面。如果只是我,我无法相信他反应这么激烈就因为我看了看他的电脑屏幕。我想不起来我做过什么让他恼火的事,我不贪他小便宜,没有借他财物不还,没有做任何损害他利益的事,而且照常给他带饭带吃喝。平时玩笑开狠了?那些个无关痒痛的玩笑话也算狠吗?玩笑时也没见他生气。

  其实他身上早就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偏激和小家子气,好像一点点小小的事就能触了他的逆鳞,让他满肚子怨气地抱怨一番,可是人总是习惯后知后觉,因为先前令他不满的那些事情都和我没太大关系,我没心思管,权当他心情不好。现在他的无名怨火烧到了我这儿,我才醒悟过来,他不一样了。

  他以前不会这样的。

  写程序敲代码也不过如此,bug就在那里,你硬是看不出哪行错了。这个“程序”的崩溃,发生在一天中午。我待的宿舍要出啥事,都在中午。

  我实在说不出那个中午有什么特别的,我照常犯困,照常上厕所,准备睡觉。我爬上床之前,他突然翻了个身,像头被扰了好梦的牛:“锐锐,你好吵啊……”嗯?我吵?我困得断片了,以为他又故意找茬,没搭理他,径自上床睡了。这一秒的不回应,是我接下来的两年最最后悔的事。

  彪也上了个卫生间,他回到桌边,一脚搭上梯子,刚要往上爬,山峰腾地坐了起来:“操你妈有毛病!”三下并作一下跳下床,栽进厕所“嘭”地甩上门。我的睡意被门砸掉了一块,怎么了这家伙?他再这样神经兮兮的我也该生气了。我眯紧眼继续睡,没过两分钟,他又重手重脚地冲开厕所门,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开始弄出些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知道在干嘛。忽然我听到他使劲拍自己的脸,拍得震天响。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用护肤品?拍那么大劲儿不疼的吗?响声持续了好几分钟。我实在忍不了了,说:“小声一点行不行?”他没理我。当时我还不知道,从他下了床的那一刻起,他竟再也不会搭理我,不会跟我说一句话,不会给我半点好脸色,甚至不会正眼看我一下。

  他搞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吭哧吭哧地出了门,我已经没法睡了。


  3

  我以为他只把我当成了透明人,没想到阿彪也被他算在账上了。那天中午后,我想了很久,他嫌我吵,我应该是发出了在他听来足以干扰到他睡眠的声音。我那时在做什么?我在给笔记本的键盘贴膜。膜纸从母板上撕下来撕出声儿了?我拿在手上几乎贴着脸都听不到什么动静。不大可能。然后我干了啥?上厕所。我从厕所里出来他就叫唤了。彪上完厕所他更是大发雷霆。我一激灵,冲厕所的声音吵着他了?确实可能,卫生间的薄门板不怎么隔音。可我不天天中午都上厕所吗?所以他忍了两个多月?这叫什么道理?

  多想无谓,无论我干了什么,他都觉得被吵到了。我在微信上诚心诚意地道歉。但他已彻底无视我,这番道歉自然石沉大海。

  所谓当局者迷,我不清楚客观来讲那种情形下到底是不是我的错,我反正是憋不住肚子里那团火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天天冲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牢骚发脾气,我们冲个茅坑他直接翻脸了?

  我把他拉黑了。

  火灭得快后悔来得也快。彪说他就这么个人,别理他就是了,微信留着嘛何必拉黑呢?话是这么说,现在我就是叫他爷爷他怕也不会给我机会把他再加回来。

  累了。我不知道我的脸得多热才捂得热他那两瓣已经冷到极点的屁股。一米八大个,是不是还要哄?想做陌路人,那就做吧。这样决定的时候,没有多少犹豫和伤感。原来那些嬉笑怒骂的时光并未让这段舍友关系更令人珍惜,它不过脆弱得像团泡沫幻影,只消一点小小的矛盾稍加戳碰,就能破裂消散。我跟彪和金锋是否也是这样的,我们没矛盾,只是因为我们性格都比较好。若有一天,出了件突破他们忍耐极限的事,是否同样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又变回礼礼貌貌的样子,谨慎仔细地计算言行的分寸,不好立刻生疏,也不敢过分熟络,让我跟彪和金锋的关系倒退回刚换宿舍时的状态。人这种生物实在太难懂,就像一道题,如果学不会最巧妙的方法,就用最蠢最笨的通用方法解。如果无法预测一个东西会向好的还是坏的方向发展,干脆让它停止发展。跟舍友成为好兄弟之类的遐想,统统放弃。

  我没想到的是,即便我已像一只乌龟缩进自己的龟壳里一样地生活,也阻止不了为期一年多的地狱般压抑的宿舍生活的到来。

  山峰已经不把我和彪当作仍住在这间宿舍里的活人看待了。他在宿舍的中午,我都无法有个像样的午休。他开门从来不考虑宿舍里是否有人休息,开了门就松手,任由门把手猛烈地撞击墙壁。拖椅子不稍微往上抬一抬,不顾椅脚和地面的刺耳摩擦声。穿拖鞋走路,每走一步前脚掌都要狠踩一下地板,说他边走边跺脚也不过分,我自己试了试,不故意都走不出这样的步伐。手上要有什么活更不用说,只要可以多制造噪音,绝不束手束脚。晚上他熬夜学习,翻书撕页倒腾书架,零零碎碎的声音连绵不绝。

  我入睡不容易,我不止一次有过跳下床把他胖揍一顿的冲动,但心里明白,这是我欠他的。他认为既然那天中午我无视他睡觉的权利,那他以后都无须理会我睡不睡得了。这绝不是正常的,还是那句话,他以前不会这样的。他在百倍地奉还我对他做的事。我忍,我买耳塞。而他休息时,我反而加倍地小心翼翼。我怕我再“打扰”到他,他会变本加厉。不希望矛盾深化了,保持现状吧,我还能接受。

  大一时因为三一丰而产生的压抑感和这段时间的相比,小巫见大巫。而且那时的压抑感只是我自己的心理问题,此时,整个宿舍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除非迫不得已,谁都不想主动说话,一张桌子就是一个小天地,像谁也不认识谁。一个月前的生活,简直像上辈子的情景。

  我为什么不直接跟他把事情放上桌面好好谈?因为我不想而且害怕看见他那张臭脸。他已彻底陷入他给自己营造的对我和彪的敌意中,小到他刚拖过的地被我们踩脏这样明明可以好好商量解决的事,他都要在宿舍群上用最尖酸刻薄的话问候我们的家人,苛责我们死不要脸地打算三年不搞卫生还踩脏“他的”地板。事实上他也是偶尔擦擦扫扫罢了,清洁力度对宿舍的外观影响不大。我不是斗宗强者,无法踏空而行,我的解决方法只能是把每星期的地面卫生工作包揽下来,把地板拖得锃亮锃亮,从此只有他踩脏我的地板,没有我踩他地板的道理,而我没有一丁点抗议。我只是在帮他搞卫生。面对这有意或无意的报复,我选择卑微如尘土。我完全失去了和他和好的欲望,我只盼望一觉醒来他就消失,世界上从未存在过这号人。我并不是个成熟理智的人,我们谁都不是。

  可笑的是,他对金锋的态度可比以前好了太多,很多时候他想骂金锋,我都看得出他在忍着那根没什么素质的舌头,刻意示以笑脸。那天中午,金锋不在宿舍,他根本怪不到他头上。他也知道如果跟全宿舍的人闹翻,他的日子也是过不下去的吧?他也庆幸那天金锋不在宿舍吧?他确实聪明,知道找个队友。我真想看看,如果我们仨轮流冲他个三回厕所,他那恶心的好脸色又该留给谁?另外,金锋这唯一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对我们的情况早已心知肚明,依然沉默了两年。

  荒唐。我没有责备谁,只觉得一切都很荒唐。

  我习惯在宿舍里面做自己的事情,学习或娱乐,不管宿舍多么沉闷。但大三上学期,我再也受不住了,只要他在我后头,我就浑身难受。我把电脑和砖头厚的书塞进书包,将我的日常时间搬出了宿舍。原来外面的空气那么香甜,让我忘记了我曾经多么讨厌在外头学习。宿舍沦为了一个只有床有用的地方。

  我和这个宿舍的故事,结束了。

  不晓得是不是老天可怜我,由于疫情,大三下学期不回校,而且学院那个三年来摇摆不定虚虚实实的换校区决策终于要在我们大四这一年落实了,换校区,自然又可以换宿舍。可新校区在深圳,我已离不开广州这个城市。深圳是个比广州更加充满希望的城市,但我不喜欢希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留恋广州的一切,留恋大学城,这里还有我的朋友,我的足迹。

  生活就这么滑稽,好事坏事总是打包送过来。

  有个宿舍刚好走了一个人,在招收新成员,我便加入进去。一两年前和这群新舍友打过几次照面,心里算有个底。他们很可亲很有礼,抬行李那日,他们微笑着把我迎了进去。

坐在我的位子上,我又有了两年前第一次换宿舍时的那种从无形的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感觉。




尾声


他们三个很大气,除了有点所谓的大男子主义,人很慷慨,不拘小节。这个缺点对我来讲相当于没有,我也是男的,他们就算男权至上也影响不到我。不过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损害我的利益,都与我无关。

  我戴上一张微笑的面具,把面具下的自己封锁起来。在不至于让他们觉得我讨厌他们的前提下,我尽量少和他们说话。他们礼貌待我,我也礼貌待他们,他们需要帮助,我也不带犹豫。在睡觉这个事情上,只要有人在床上,所有人都自觉地放轻手脚,尽量不作响声,我很满意。我觉得我拿捏得很好,这个宿舍明明像少了我这个人一样,他们也没办法不待见我。

  虽然他们很好相处,但非常抱歉,我不想再跟舍友产生任何联系。

  我不知道像我这样连住个宿舍都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糟心事的人是不是少数,我是不是比大多数人少了一段应有的顺利的宿舍生活,我是不是根本不配有这样的生活。

  我自认为我行事处事是称得上问心无愧的,我竭尽全力不给人添麻烦,哪怕是在可以理所当然地求助别人的情况下,我也坚决自行完成需要做的事情,并且在别人理所当然能自己动手时搭上一把手给人以方便。我承认,除此之外,我比较冷漠,不热情,就算是在大二刚换宿舍那段比较快乐的日子里,我几乎也是这个模样,只不过那时觉得宿舍的关系有希望发展下去,表现得相对开朗了一些。

  也许即便如此,在某些人眼里,我还是不太讨喜。又或者单凭我一个人,我真的意识不到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或许,那些年,某些时刻,我确实做了伤害三一丰和山峰的事情,而我完全不知道。或许,大中午烧水或者大中午上厕所什么的,根本不是重点。或许,不管那些是不是重点,那两个中午我努力道个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不主动问。人与人间的隔阂,有时真像座大山。

  但这又如何?从我幼时交到第一个玩伴起,我就将他人的方便与利益奉为上列,尽可能包容他人的一切缺点,甚至对我的冒犯。那我可不可以享有那么一小会儿被包容的权利?

  如果不可以,就这样吧。我本不是个八面玲珑之人,我做人也只能做到这个水平了。还要讨厌我,那请便。

  偶尔在食堂里瞧见别的宿舍整整齐齐坐一大桌子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在朋友圈看到他们开开心心地四处游玩,不免唏嘘,顺便,忆起那几个没什么交情的前舍友。运气不好,运气不好。

  不过呢,快离校了,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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