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不明白了,二婚的女人到底怎么了?比未婚的女人不就是多了二个小本的事?第一回小,年少轻狂,没整明白,所以第二回想慎重点儿,有啥错儿?咋的?赔钱大甩卖,有人要就得赶紧跟着走呗?想找个好男人,再嫁一次,有错?以前孟母还三迁呢,现在好女都得二嫁了,不比怎知道优劣?”
作者:孙张白
前 言
位于广东天河区沙河批发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全国下岗职工和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10年上半年我彻底结束了,我那段迷迷糊糊梦一般像个笑话的十年婚姻,记得在老家和前夫离异的那段时间里,幼儿园里的工作已让我再也找不到快乐的感觉,我选择了辞职,果断地像买一个橙。正式进入广东天河区沙河批发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沙河批发市场最鼎盛的时期。
沙河批发市场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破釜沉舟一败涂地迅速消失;或是被物欲横流社会的贪婪的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落、走投无路、无所事事对人生感到迷茫、需要有和动漫里娜扎一样勇敢,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勇气和心态跟命运叫板、拼命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为了生存活下去…用尽了毕生所有力气的人生道路轨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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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田20岁就有了孩子,早早踏入社会和婚姻,可能因为年轻身体体魄恢复的好快的原因吧,即使生了孩子她的腰条看上去依旧很瘦,胸依旧鼓鼓的,脖子依旧修长,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天鹅颈”这一词语。她美是真的美,但沙河批发市场从来不缺少美女,而且这里的美女大多数都是像古话里说的一般红颜薄命,命运不好的,才到如此鱼龙混杂不堪的批发市场来闯荡江湖讨生活,拼尽一生的力气为了生存活下去……梦想有一天挣一桶金出人头地给家人亲人过上好日子也是真的。
25岁这年,小田离婚了。除了5岁的女儿婷婷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没有要净身出户的。确切的说是被赌徒前夫赌得一无所有了,穷得叮当响的小家已无任何经济基础了。
“呶。”她抬起手,指指在一边玩儿的女儿。我瞟去一眼,只看见一个小女孩两道眉毛跟用黑墨汁刷得一般浓黑,眼睫毛长长的。婷婷低头玩着手里的玩具,长长的睫毛盖下来,我都看不清楚她到底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的。
小田这么年轻的岁数还带个女儿在身边,没房没地,没存款,以后日子可怎么过?我叹口气,心里都暗自替她着急担心,同时又暗自佩服她的勇气。换作我,一个人到陌生人生地不熟的异乡闯荡还带着个小女孩在身旁,我是没有这个勇气和魄力的,总要先咽下一口气,等翅膀硬了再离婚啊。可小田表示,她已经无法忍受了和走头无路了:
“天天吃喝嫖赌,还吸毒。来往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没一个正经人。我怕,就这么一个姑娘,再这样和他过下去,如果后面真出点儿什么事来,我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说自己居住的是租的一套老掉牙的房子,虽然有些破旧,但是面积有些大有两层,现在正准备往外出租一层:“你先过去住,回头我给你钥匙,再带你换一把锁。你一个单身女人还带个小姑娘,一切安全起见,先住我那边去也互相有个照顾吧。”
小田点点头,也没说谢。她的目光先是望向女儿的方向看到女儿小小的脸蛋,嘴角微微朝上抿了抿,也仅仅是一抿而已。然后目光再轻轻从女儿身上移开,望向远方,眼睛里满是无奈和迷茫。
我心里本想问问小田以后如何打算?但是想了想又算了,觉得自己如果帮不上忙,还是将嘴巴闭上不问的好吧。不要给别人假象的期待和希望吧。也不能给别人过多的同情吧。如果不能现实说一不二的帮人家解决现实的实际问题,一味的怜悯和同情之心泛滥成灾有何用?连屁都不是,在现实和实际生活问题面前毫无意义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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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批发市场收工以后,小田就跟我一起去了我居住租的老房子那里,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走进楼道里,走廊上墙皮脱落,和潮湿的地面,久无维修保养的大院门上的锈迹斑斑就显出这楼的楼龄和沧桑。楼道墙面是水泥抹的,灰扑扑的,房东也没找人来粉刷一下。算一算,我刚到广州在这里住了快三个月了。从老家离婚到这里,婚变后一个人来广州闯荡身上的积蓄也有限只能住在这里,虽然有些破旧但是价位租金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地段还是合理实惠的,心里对这套房子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毕竟再怎么破旧也算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拥有了我自己的一个落脚点和内心深处暂时安定家的港湾吧,当在沙河批发市场和小田相识,相知她的人生情况的时候内心就莫名的难过怜悯和同情她的遭遇,也许是内心深处觉得她和自己是同类,有同命相连的感觉吧,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人生轨道上,在人流如潮中寻找同类,相遇了,短暂的停留又各奔东西,记得当年在沙河批发市场我努力的拼命的赚钱,就是想早些逃离那个破旧的房子,想有一天靠自己的努力能拥有自己的一个安逸舒适温馨的小窝,心想永远不想再见到它,现在想来,我还会偶尔的想念它,怀念它,哪里有我努力奋斗过的身影和记忆………
婷婷的两个肉嘟嘟的小手紧紧的吊在妈妈小田细瘦而白晳的脖子上,黑黑的大眼睛好奇的四周张望着,嘴唇抿得紧紧的。我们仨默默无语往前走,然后到了二层我拿起钥匙打开门进入屋里,小田弯下腰放下孩子,进到屋里抬起头,四周看了看称赞屋里头挺宽敞挺亮堂的。
我说二层高些,采光就要好些,还有空调供暖也行,冬天小丫头怕冷就不遭罪了。只是桌子椅子各种家具…都有些老旧损坏了,租过了好几批租客了,每走一批租客都会用旧损坏一些家具。小田显然是有些误会了我的意思:“花姐,你就放心吧,我会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保证看上去洁净舒适的。”
我笑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然后走到阳台上拉开纱窗,发现纱窗有点坏了。我手扶纱窗摇了摇,仰头望着纱窗坏的地方,告诉小田,我会尽快抽空找师傅来换好这面纱窗。小田说不用,她自己找师傅换就好。
我心里知道小田当时手里没有钱,就想着让她先住下,后面再交钱也没签什么合同。小田没说什么,也没跟我客气一下,因为现实实际情况已容不得她客气一下了——她离婚后也回不了娘家的。她的爸妈农村人思想观念保守顽固不化本来就不想不同意她离婚的决定。而且两个老人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性格强势厉害的弟媳妇坚决不答应让已离婚的大姑子回去居住的。
2
小田搬好家,我过去看了一眼,屋子里收拾的干净整洁利落,已经有了过小日子的气象。小田说她打算把婷婷送到到小区里的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里去上学,那里孩子不多很少,还便宜。她让我留下来吃饭再走,我起身离开时站在门口说:“以后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很不容易的,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啊,不要怕麻烦我跟我客气哈。”
小田抱着女儿,眼睛里有些湿润。婷婷用肉乎乎的小手揉着她妈妈的眼睛,小田转过脸去,躲过那肉乎乎的小手,对女儿说:“别闹,妈妈跟人说话呢。”再转过头来,眼里的泪水就强忍下去消失了。
母女俩在楼上二层一直住得挺好挺安静的,直到了快过年年底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对面楼的男主人趁媳妇孩子回娘家了,借酒醉后半夜敲打小田的门,“哐当哐当”砸得震山响。小田胆战心惊走到门口低声问是谁,他也不说话,继续敲门。小田怕报警影响不好,就给楼下的我打电话。我听了小田说的,立即报了警,等我报好警上到楼上二层时,那家伙还站在小田的门前。
“你干啥?”我大声问,我报警了的,他听见我说报警了,酒醉也醒了三分忙说:“哎呀,我喝多了迷糊了走错家门了。”
我心想,你走错家门咋不砸对面楼那户呢?你也知道对面楼户住了个70多岁的老太吧?但毕竟都是居住这一块的,我也就忍住没有撒泼当场戳穿他,他当场假装拿出手机谎称要给他媳妇打电话。男人假惺惺的连声对我说不好意思,自己喝多了喝醉了。
小田也在一旁劝我:“花姐,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这个大哥也说了他不是故意的。”
我转过身对那个男人说,小田她是我的亲妹妹。他浑身酒味的摇晃着脑袋假装道歉,说以为小田是新来的租客。
“新来的租客就可以随意骚扰人家吗?”暴脾气的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心里想想挺难受的,离婚的女人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又不能得到娘家人的保护,居然还有男人想趁机吃豆腐,我本来以为只有农村野蛮没文化没知识的地方才有这种野蛮男人和半夜“踢寡妇门”的野蛮行为。没想到广东这样的大城里居然也有。又过了几天,我特意去拜访了对门楼的邻居,又特意的告诉女主人对门楼住着的是我亲妹妹,没事时让她帮忙多看看多照应一点。
打那以后,那户人家男主人再也没敢思想不单纯的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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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收了工后,我让小田等等我,想要请婷婷吃顿肯德基。我俩一起去幼儿园接上孩子,走到楼底下,小田说有些凉,要回去给孩子拿件大衣。
我和婷婷就在楼下等,小区门口有卖烤地瓜的,我问婷婷想吃不想吃?她说想。我告诉她在楼道里等我,就跑出去买,回来时,见一个老太太正在跟婷婷说话:“你妈跟你爸离婚了呀?家里就你们娘俩儿吗?”
我赶紧两步走过来,看清那老太是对楼洞里出了名的“瞎打听”,赶紧扬声道:“他爸出差了——咋的阿姨,你有事儿啊?”我把地瓜塞进婷婷手里,继续说:“我是她大姨,这事儿你问孩子干啥啊?她家大人也没死绝,你问大人。”
老太太一脸尴尬,灰溜溜地走了。我蹲下给婷婷整理帽子,告诉她,以后无论谁打听她家里的情况,都可以不告诉他们实话。
“大姨,我妈不让我撒谎。上回作业没写我说写了,我妈都揍我了。”
我捋捋婷婷的头发,笑了出来:“作业怎么能不写?这事儿是不能撒谎,但是这种——”我小心组织着语言,“总之,像这种老太太、叔叔阿姨打听这些用不着的,或者问你爸你妈咋回事的,你就让他们问你爸妈去,不用搭理他们,知道不?”
婷婷“津津有味”地啃着地瓜,说真甜,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没有。这时,小田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埋怨我不该买烤地瓜,说我太惯着孩子了。她拿出一件外套给婷婷套上,之后我们就步行走去了一家肯德基。
进去刚点好东西找位子坐下,小田的手机响了,她皱着眉接起来,是前夫。她拼命地想按低手机音量键,想关闭音量,但还是被我听见了,那边劈头盖脸地说:“能不能让你妈别再骚扰我给我打电话了行?”
我疑惑的看着小田,不懂她妈妈为何要一直给都离婚了的前女婿打电话。吃完肯德基,婷婷去边上的儿童区玩滑梯了,我们俩就坐在边上看着。小田这才缓缓的说,她妈妈觉得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很不容易,一直希望她能去找前夫复婚,还继续过,等孩子大了就好了,还让她忍一忍就好了。“有什么过不下去的?跟谁过都不是一样?”
小田的眼睛红了:“花姐,我真不敢回家。一回家不是听到爸妈的唉声叹气,就是各种的劝说,让我去求前夫复婚,还让我不要自私要多为孩子想想。我不就是为了孩子着想吗?不为孩子着想,我就把她给她爸一扔了,到哪儿我不能混口饭吃?但是花姐,你是知道我的,但凡能过的去,我都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的。”
婷婷从高高的红色滑梯上滑下来,跌进一池花花绿绿的海洋球里,笑得开心灿烂。我看着婷婷忧伤地感叹:“还是孩子好,什么烦恼也没有。”
“孩子也有烦恼的。想要的花裙子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得不到,想吃的各种零食,想喝的各种饮料不能天天吃、天天喝到。”小田缓缓的纠正我。
我撇撇嘴说:“你看吧,都有烦恼的,确切的说,这世界上只要是活物就会都有烦恼吧,生活就是不停的遇到麻烦,不停的解决麻烦和战胜麻烦的路上,当然有些时候我们也会遇到解决不了,战胜不了的麻烦……所以有些时候偶尔也要适当学会妥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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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时候,我跟着这娘儿俩上到楼上,顺便到卫生间洗个手。结果打开水龙头,发现水龙头坏了,水势出来猛,关不了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常流水,水龙头关不上了松动一直“哗啦啦”地流水不止,一刻不停。
我俩都不会修,我想找一个维修师傅上门来修,可小田不让舍不得花钱,非要自己修修试试。结果显而易见,当她挽着袖子,十分豪气地让我去打开水闸时,水龙头边的一个眼儿老化了跟个小喷泉似的,“嗤”地喷出一股水来,老高,喷得小田满脸满身都是水。
婷婷在一旁看着妈妈狼狈的样子,拍着小手,咯咯地笑出声来。
最后这事还是我找了个维修工上门来维修才搞定的。等小田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就说,每当这种时候,她还是觉得家里应该有个男人,“还有生病的时候,也希望身边能有个人照顾照顾、安慰安慰”。
但小田没离婚的时候,家里的这些活儿前夫也不干。无论是她病,还是孩子病,那男人都不管。甚至小田发着烧,还得照顾孩子,还得给他煮饭烧菜吃,“一想从前过的那些日子,真是枪顶脑门子上她都不想再回头了”。
小田想“再找一个”的心,就这么渐渐地凉了下来不感兴趣了。
那天,小田又留我在她家吃晚饭,我们坐在那间老房的小客厅里,一边唠嗑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上演一部女性励志爱情片,女主带了3个孩子,有个痴情的男人总在危难关头出现,无怨无悔、执着地帮助女主。
小田笑着指着电视说:“花姐,你看,现在的电视剧多毒害人?咋总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呢?还就是咱没有那个福气命?我咋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也碰不到?”
我看着小田年轻而优美的侧脸,我心想,她毕竟岁数小,对爱情还是有幻想憧憬的。所以无论她咋说,我总觉得她再婚是早晚的事儿吧。
3
那个结婚对象是两年后出现的。他不是沙河批发市场的人,是别人给介绍的,在广州百脑汇有个卖电脑配件组装电脑的小档口,也是离异,带着一个小子。
小田说,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拉她的手,她躲了;第二次见面,男人就要跟她开房,小田她不肯,对方说她:“也不是小姑娘,一个离过婚的二手女人,有什么好装清纯的?”
小田搞不懂,自己对感情婚姻慎重,怎么就变成了男人眼里的“装”?
“你在为谁守?”男人质问她,“心里是不是还有你前夫?”
小田感觉莫名其妙:“为我自己不行么?”
后来,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只能为男人(守)吗?我自己不能有底线和标准吗?”
小田心生退意,给了介绍人信儿说“不处了”,但男人却不肯放手。这个拥有一间组装电脑配件小档口的小老板对小田生出兴趣来,来沙河批发市场来得更勤了。他带小田出去吃饭,夸她是个正经女人,还说上一次小田的反应让他坚信“我后半生就该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小田哭笑不得,回来坐进我的档口,仰脸笑着对我说:“前后不到两天工夫,两样的话从同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花姐,你说我能信哪个男人?”
我问人怎么样?
“人?”小田陷入深思,隔了一会儿才沉默地摇了摇头,“说不好,看不透,不知道。可能是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我建议她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单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急于一时,不能马虎。可那个男人似乎不愿意多等,托介绍人来跟小田商量,说想要尽快结婚。
介绍人是一个发福的中年阿姨,烫得焦黄的卷发在脑后随意地扎起,两边鬓角泛起了花白,看起来有点儿老相。她每次来小田档口都是先看衣服:“这件我能穿不……那件我能穿不……不要钱可不行,你孤儿寡母的可不容易,再说了,咱也不是那贪小便宜的人。”
小田忙说她见外了,是自愿送的,那个女人的脸就笑开了花,左一件、右一件地试,一直试到满头大汗。这天和之前一样,女人最后挑中了两件小衫,小田帮她把衣服塞进黑色塑胶袋子里,她忙用一双肥白的手紧紧捂住小田的手,说不要黑袋子:“给你省一个袋儿,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我和隔壁铺子的小服务员抱着肩膀,冷眼旁观,说这女人真虚伪。我抬眼望去,看见小田坐在货上,介绍人坐在她对面的蓝色方凳上不停地拿手背揩汗,两人说着什么,一开始小声,后来介绍人逐渐变了脸色,站了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你一个二婚的女人,还带个孩子,还想找啥样的?”
小田一愣,也变了脸色,跟着站了起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想凑合我就不会离婚了,就是不想凑合嘛。”
“不想凑合?你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吗?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
我怕小田压不住火跟对方干起来,赶忙过去说自己是小田的房东,还跟她住在一块也一块做买卖,不是外人。那女人把一条肥膀子抬起来,揩下一把汗,对我直抱怨:“我这人嘴直有啥说啥。你说咱都是过来人,我说的哪句不是大实话?二婚咱就别想那些花里胡哨用不着的,人条件不差哈,也不是想玩玩的,想尽快结婚,这不挺好的吗?”
介绍人的三角眼奋力一瞪,说那小老板除了铺子,家里还有两套房,小田跟着他就不用再租房住了。又说,其实这桩姻缘成不成,跟她没什么关系:“我图什么?是怕小田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我劝介绍人别太激动,又说小田跟我唠过,没说对方不好,只是想多了解一段时间。又磨叽了一会儿,介绍人十分不满意地走了,没多久,小田她妈妈又来电话了,上来就质问她:“你究竟想找啥样的?”
小田皱着眉头,把手机拿得老远,等她妈的话歇一歇时,才用十分不耐烦的口气回答:“妈,我知道了。”小田她妈不依不饶,非要她给个准话,小田只好强行挂断了。
小田坐在铺子里,面容纠结,把手机伸到我面前手一直抖:“看着没?这简直是逼婚啊!我就不明白了,二婚怎么了?第一回小,没整明白,所以第二回想慎重点儿,有什么错儿?咋的了?赔钱大甩卖?有人要就得赶紧跟着走呗?”说着说着,她有些激动,眼睛又有一点红。她侧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再转过头来,一张脸都气起了红晕。
“我离婚招谁惹谁了?我姑娘幼儿园门口那群老头老太太,一天天都他妈闲的,凑一堆儿就张家长李家短的。有几回我姑娘回来告诉我,有好几个奶奶问她‘你爸咋总也不来接你?’我家孩子用她们接了是咋的?关她们什么屁事,真他妈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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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下班,小田收拾完铺子就请我去她家吃红烧肉。她炖红烧肉是一绝,色贼正,味儿也好,不腻,我特别爱吃。而且去她家吃饭都不用我洗碗,所以每次我都会乐滋滋地跟去。
小田用半个小时左右就做出了三五个菜,我们边吃边聊。她说自己其实知道父母和介绍人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是自己没有勇气这么快就重新走进婚姻。
我劝她不用急,又拿出批发市场里的一些先例说事儿——有的女人离婚再嫁,日子过得还行;也有的过得不咋的,甚至被男方吃定了,“再离?再离你就是三婚。离一回是人家的问题,总离那就是你自身有问题,谁还敢要你?”一个彪悍的东北女人,居然就被这句话给吓住了,从此在家忍气吞声过日子。有时我们聚在一起听她控诉丈夫,她说自己恨不得半夜拿个小榔头将对方凿死。虽然日子已然过成了生死局,但旁人劝她离婚时,她肥圆的脑袋总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怕别人议论自己,更是对男人失了望:“再找,可能还是一个鸟样!”
那天的红烧肉吃得我津津有味,小田给我添饭,又让我不要那么早走,下午在她那里眯一觉,晚上她要用电砂锅炖黄豆猪蹄子。小田炖的猪蹄子,味道不是一般的绝,出锅轻易骨肉分离。我做饭相当外行,这个便宜能不占吗?于是厚着脸皮,准备留下来睡一觉。
小田在屋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就想不通了——她前夫为什么不珍惜这么好的女人呢?而那个小老板这么着急结婚,到底是真看到了小田的好?还是想尽快解决自己生活中的实际问题?
我想不出答案,心里有些茫然。
4
小田到底是妥协了,开始张罗婚礼。婷婷暂时被姥姥姥爷接走,因为那个小老板提出孩子的事儿要等结完婚后再说。小田问我“再说”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咋回答。
我知道她心里还有许多问号,但问起来,她又说自己带个女儿过日子,实在有诸多不便,“你可能不知道,夏天不管天气多热,睡觉我都不敢开窗,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婚礼定在了年后,年前小田就和未婚夫住到了一起。她把房子的钥匙还回来了,没好意思讲,想让我把这房子再给她留一段时间。
过年时,她把婷婷带到了未婚夫家,在此之前,孩子已经不知被姥姥姥爷教导过多少次“不能耽误你妈的幸福”,结果来了以后,跟未婚夫的儿子口角了两句,小孩子嘛,难免打打闹闹的,未来的婆婆就对孙子说:“你让让她,她是客人,她待一宿就走。”
小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在热闹的过年春节气氛里,她看着满桌子饭菜,看着那些筹备好的喜被、喜毯、四件套、红拖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婷婷、欺骗了婷婷,甚至不敢再去看婷婷的眼睛。
大年初一那天,小田带着满腔心事回娘家拜年,在路上,她看到广州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娘家的布置也同样喜庆,阳台上挂着大红灯笼,窗户上挂满了小彩灯,那些彩色灯泡一闪一闪地亮着,把过年的氛围烘托得足足的。
以前小田一回娘家就是干活,好像不干就是吃白饭,对不起谁似的。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都是小田钻进厨房忙得一头油汗,等全家都坐定了,她还在炒最后一道菜。饭后,她又是第一个起身收拾碗筷,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不仅是她,还有婷婷,在这个家里都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一次,表弟问婷婷:“你们过年为啥不在自己家过啊?我妈总因为这事儿跟奶奶生气呢,我妈说没有姑姑回娘家过年的,不好。”
婷婷仰脸问妈妈,到底是哪里不好?小田只好摸摸女儿的头,说:“弟弟那是跟你闹着玩儿、开玩笑呢。”
但婷婷不这样认为,有一回,她亲眼看到姥姥跟舅妈吵架后哭了,当时姥姥说:“小田娘俩大过年的没地方去,不回咋整?”婷婷问妈妈,她们能不能就在自己家过年,小田也不知道行不行,因为她从来没有试过。逢年过节,总有人同情她们母女,问她们这个年节怎样过,还邀请她们去自己家里。小田她妈当然是早早打来电话,特地用十分轻松的语气说:“来妈这儿过啊,早点儿过来。你弟妹跟我说,就乐意你回来,她啥也不用干,你做菜还好吃。”最后还一定要交代:“啥也不用买,人来就行。”
可小田哪能这么干?她大包小包地拎回去,从父母、弟弟、弟妹、小侄子身上穿的、嘴里吃的,点点滴滴都考虑到了。可就算这样,弟媳妇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很多次,小田母女进了家门,弟媳妇都不起身。心情好时,她说声“姐来了啊”,心情不好,连这喊一声都省略掉,就像没看见她们娘俩似的。小田妈总在这时候出来打圆场,而小田则装傻充愣。
“能看不出来吗?我也不缺心眼。”小田跟我抱怨,又说这是她最终妥协、选择再婚的最大原因,“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我和孩子不用再颠沛流离,也不用再看人眼色过年了!”
这一次,准新娘小田再回娘家,明显感觉不一样了。弟媳妇主动说不用小田做饭了,她来掌勺,还说小田以后再来就是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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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红包都准备好了,小田却没结成婚。
小田这人做事麻利,我知道信儿的时候,她已经重新租好了房。我跑到她的出租屋里,她笑说我有口福,因为她刚炖了排骨刀鱼——这是我当年的最爱,闻着味儿就走不动路了。
饭菜摆上桌,小田又掏出两瓶啤酒,“啪”地一声起开。我问起事情的缘由,小田就边喝边说。
大年初二那天,小田父母又联系了她的前夫,说轮也该轮到他带一段时间的孩子了。前夫咋会同意?他在电话里把小田一顿臭骂,让她死了那条心。小田父母还是那个老样子,装开心,但背后时常叹气,其实他们也想带外孙女,但儿媳妇死活不同意,说只要把婷婷接到他们家来,她就离婚。
小田去问未婚夫,婷婷什么时候可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可无论怎样追问,那个小老板都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他摆事实、讲道理,说小田跟了自己以后就不需要攒钱买房了,这笔钱正好可以花在婷婷的教育上,他建议小田把婷婷送到一所寄宿制的贵族学校念书,“也算你对得起这个女儿了”。
一开始,小田不是没动心,她问婷婷想不想去。寄养在姥姥家的婷婷回答得很干脆,直接点头说“行”。
小田很疑惑,问女儿:“你为什么会同意?”
婷婷头也不抬:“不同意,姥姥姥爷你生气咋办?”
小田别过头,眼睛都红了。后来她对我说,自己过来过去,只有这样一个小人儿最在乎她的感受。
自从住在一起后,那个小老板似乎感觉自己已经吃定了小田,他给小田做工作,让她多想想新家,多想想新家庭成员。
“新成员都有谁?他、他爸妈、他儿子!”小田为人不拖泥带水,她想清楚以后,立即出去租房,安排好了就通知对方不结婚了。她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炸了,大家都来声讨她,说她疯了、犯贱,“没想好跟人住在一起干什么?让人白睡了。图啥?到底图啥?”
小田也问自己图啥?可她说不清楚。
我看见小田的眼睛开始泛红了,于是举起酒杯,走了一个。婷婷也要喝,她拿一杯雪碧跟我们碰杯,说:“我也要来,我也要来。”
那天我们喝了很久,也喝很多,最后小田的舌头都短了,她哭着跟我干杯:“花姐,我离婚招谁惹谁了?我不需要同情,天天问我过年上哪儿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婷婷早早地在一旁的沙发上睡下了,大概是小田给她盖多了,她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显得安详而满足。
5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小田给我打电话,让我下班去她家一趟。我进门看到她的神色不对,就知道出事儿了。
“我怀孕了。”她的脸色又灰又白,整体看上去蜡黄蜡黄的,瘦削的下巴更尖了,“没想到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猜小田知道自己怀孕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可能内心有过挣扎,所以没休息好,眼袋很重,黑黑的一圈黑眼圈严重,头发也耷了下来,在空气里荡啊荡的。
我没说话,她点起一支烟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仰头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眼神很茫然,旋即又耷拉下眼皮,整个人像刚走过很远的路,疲惫不堪。
小田说这孩子不能要,也没和那小老板商量:“咱自己做下的事儿,自己负责,我不是一个啥事都等男人来负责的人了。”
于是,我只能拿起桌上的手机开始联系医生。我告诉小田,做完了手术以后,每天下班我都会过来。虽然我做饭不太好吃,但是可以凑和着吃,这样她就不必惊动家里的任何人,婷婷我也可以替她接送。
那支烟被小田三两下吸完了,她哈下腰,又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支。我抢了下来,说她已经变成了一杆老烟枪:“烟味儿太大了,孩子回来闻得见。”
小田执意要再吸一根:“最后、最后一根。”这根烟她抽得很凶狠,眼里蓄起泪,却像猫一样眯起眼来,不让泪掉下去。
我没问小田为什么哭,有时候人总想要个答案,那答案最好听起来合情合理。可人世间总有人不按牌理出牌,也有太多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了。
小田抿掉那支烟,说好在她有积蓄,不然独自租房子真待不起。也真不敢让父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知道,肯定免不了落一顿埋怨。说着,她开始模仿父母,先在床上挺挺腰身,打扫一下嗓子,脖子一伸,一根手指朝前指着说:“要是有个老爷们儿,至少能侍候侍候你,给你煮口粥、接送个孩子吧?现在这情况,歇两天你就得算计少挣了多少钱。压力多大?有福都不会享的。”
见小田学得惟妙惟肖,我忍不住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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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的每一个春节,小田都带孩子出去旅游,再没去在任何人家里过过年。每次去一个地方娘俩都照了很多相片,拍出来发给我看,脸上的笑容都平静而满足。
不过周围还是有人,包括她的父母,都觉得小田和婷婷很可怜。大过年的,万家灯火、万家团圆,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们而亮的。只有她们在四处漂泊游荡,像孤魂野鬼,连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对此,小田懒得解释。
数年后,小田在沙河批发市场附近买下了一处二手房,小套。她住大房间,琪琪住小房间。一次,我跟她去看那房,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只有些小零件需要自己安装打孔。
小田拿了柄电钻,说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得定。我拎拎那份量不轻的家伙,看那“嗞嗞”空转的电钻头,说:“小田你现在可真行,你要是个爷们儿男人,我马上追你,说啥都要嫁给你。”
正式搬家那天,批发市场里的一帮平时玩的好的人都过去一起帮小田搬家,也顺便帮忙搬搬抬抬。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有新人也有故旧。大家搬完了,小田请吃饭,那晚小田喝了很多酒,散场时见了风,已经有些醉了。
我在后面见她开始走醉八仙的步子,就拿胳膊肘怼身边的人,说:“你瞧,你小田姐醉了,脚底下开始绊蒜了,快去扶着点儿。”
一个小伙子听见了,发起疯来。他往前猛窜两步,一把把瘦小的小田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甩开一只膀子朝前就跑,唬得小田一阵阵尖叫,大家都笑。
后来大家上了楼,开了门,小田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拿眼逡寻了房子一圈,那目光像激光,哪一处都能看得到、哪一处都能看得穿似的。看了一圈后,她回过头来,喷着酒气的嘴巴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可能是看人实在太多,终究什么也没说。
大家又乱了一会儿,才相继告辞,散场前小田在厨房里跟我说:“这些年,难是难一点,有时也感觉苦,甚至也感觉寂寞,但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走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小田和婷婷一直送我到楼下,我让她们赶紧回去,她们不听。我走出两步,回头看她们娘俩,只见昏黄的单元门灯下,婷婷依靠在小田身上,拿手紧紧地挽着妈妈的胳膊。
我突然想起婷婷小时候。那时,我常带她出去玩,带她出去吃肯德基。一次,她对我说,妈妈的头发实在太多太乱了,也不去收拾收拾,跟狮子王似的,“有时睡醒一觉,我都找不着她的脸”。
她举着肉乎乎的小手跟我比划,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
婷婷将妈妈的烫发全糊到脸面上来,揉乱,再一点点扒开那杂草般的乱发。小田低着头,老老实实任女儿摆弄,直到自己的脸一点点清晰,又重新出现在女儿面前。至此,母女俩都相视一笑。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孙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