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风雨无情地刮过灰色的海面，在混沌中尖叫着，猛烈的浪花争先恐后地扑向海滩，前仆后继涌向死亡。

少年把窗户打开，新鲜空气卷裹着潮湿吹散了屋内的灰尘。脱了线的抹布衬衫于腰迹破了条口子，掩不住嫩白的肌肤。屋子里除了靠在窗边的木床，便只有堆了满地的厚厚灰尘和一张尚未被腐蚀的木桌。

他的父亲死在那次大逃杀之中，没留下任何财物，带着他的母亲一起沉入了呼啸着的大海之中，只留下他一人饿倒在沙滩之上。

这个木屋是一个猎人所留下的，他带着他所有的家当去往了新的探险，只留下这个空旷的木屋和几枚丢在水桶里的金币。

这是这个世界给少年的最后的仁慈。

天空似乎在刹那间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开始下起密密的细雨，越来越大，冲刷着一切污垢，如怒吼般咆哮。

有很多人都想知道在那海底深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对于人类来说是神秘的乐园，无人知晓的世界。

海底，很深处，最深处，存在着那个童话中才会出现的世界——人鱼国。那是一个不被人知晓的世界，也是人类无法到达的世界。

小人鱼居住在这样的人鱼世界中，作为国王最疼爱的小公主，她拥有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倾醉的容颜，她拥有曼妙的躯体，拥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当然，还有一条青灰色的漂亮鱼尾。

对于任何一条人鱼来说，人类世界是禁区，即使拥有再多的好奇与渴望，都不能触及。然而小人鱼却不这么想，她对人类世界有着超出常理的热爱与向往，也因此老国王在城堡下达了对小人鱼的封锁命令。

小人鱼从没见过人类是什么样，但是她却喜欢听那些年长的人鱼说关于人类的故事，任何事。

小人鱼有一双如同大海一般蓝的透彻的眼睛，清澈的让人心动，纯洁的没有一丝杂色。

“殿下，在人间可是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人鱼鱼尾上的肉吃了可以使身体永远健康，而人鱼的眼珠，可以使人不死永葆青春。”

城堡里的人鱼婆婆告诉她，人鱼在世间是多么的值钱稀有。

“只是人鱼的眼珠，颜色越蓝越好，且必须在人鱼活着的时候挖出，才可发挥功效。”

“千万不要去人类世界，三十二年前曾有条人鱼浮上水面，大胆的游到浅滩那儿去玩耍，然而在那里，被住在岸边的猎人抓捕了。”

“她的残骸都没有留下，被贪婪的人类献给了人类世界的国王。”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殿下可能此生都不会遇到。”

“但是我还是要告诉殿下。”

“人鱼离开水半小时后便会死，请牢记。”

小人鱼听着那些故事，也未曾意识到这是她噩梦的开始。

雨停了，却依旧没有出太阳，整个小岛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云雾中，寂静地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少年从集市上一瘸一拐地往通往木屋的方向走去，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青青紫紫一片，嘴角的淤血凝固刻画出一抹狰狞至极的弧度。

他怀里抱着抢夺而来的食物，耗尽了力气一般瘫坐在路边的大树下，那儿趴睡着几只饥饿的野猫，眼看被侵占了领地不满地发出低呜的吼叫，尾巴直直的竖了起来。

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嘴里塞着散发着霉味的食物，过了一会儿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含糊不清，逐渐变成哽咽。

他哭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残渣，周围的野猫涌上去争着嗅那些垃圾，少年一口唾沫吐在它们中间。

“呸，你们这群恶心的东西，死开吧。”

少年一脚把其中的一只猫踢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

天空依旧没有转晴的迹象，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是要和大海融为一体，看不清临界点，看不清这个世界。

小人鱼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到了人类世界，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并不英俊，顶多算得上清秀而已。他一脸的尘土，满身的落魄，犹如失了魂魄般无语。

小人鱼是被他的眼睛所吸引的，那样纯黑的，死寂的，没有一点光亮的眼睛。一瞬间小人鱼以为自己要被吸进这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了。

她看见少年缓缓地开口：“……”

他说了什么，小人鱼醒来后发现自己忘记了。无论如何强迫自己想起，她都想不起来。她失落地趴在一块礁石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度过了一整天。

她开始极度渴望去人类的世界，她想见那个人，即使那不过是一场梦。但是她对自己说，那个少年一定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着魔，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引导她寻找那个人。小人鱼开始思念，即使她从没见过那个少年。

她却忘了，人鱼婆婆曾经说过的话。

“人鱼是从来不会做梦的，如果梦见了什么，那一定是未来自己所看见的。”

开始起风了，怒吼咆哮着的狂风卷着海浪向远方刮去，带起无数浪花，像是要吞没了整片天地一般。

少年跌跌撞撞地朝海边的小木屋走去。他觉得自己眼前有点泛白，头疼得撕心裂肺，几近要摔倒在地上。

不过他也无所谓，因为他决定自杀了。就在这片大海之中，他要了解自己的生命，就如同自己的父母那样，不再遭受苦难。他看着灰色的海面，细密的雨丝打落在他脸上，身上，他有些恍惚。

回过神来以后他开始朝着海边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动。

他赤着脚踩住了扑来的海浪，冰凉的海水浸湿了他的裤脚。

海水浸至膝盖，少年还是一脸的麻木，没有任何知觉，雨滴越来越小。

海水漫至胸前，麻布衣衫上脱落的线头随着波浪在水面上沉浮，雨停了。

整个脖子已经被海水淹没，他只要一张嘴，就有冰凉的海水珠一蹦一跳地越进去，苦涩的咸味充斥了整个口腔，头顶的云雾开始消散。

最终，少年被海水所淹没，天空突然开始放晴，阳光照射在他的头顶上。

我死了吗？少年抬头，透过海水看向蓝天，那是从未有过的干净清澈。

“愿主保佑。”少年闭上了那双黑寂的眼睛。

海水在阳光下泛着近似梦幻的彩色，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层层海浪掠过沙滩，那里有金色的贝壳。

小人鱼心里既紧张又害怕又激动。这是她第一次浮上水面，她突破了海底封锁，径直朝海面游去。

但是，她第一次接触水面，就救了一个人类。

她看见有一个身影在水中漂动，低头一看他没有鱼尾，她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人类。小人鱼突然又想起人鱼婆婆曾经说过人类在水中会淹死。她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连忙抓住那个人拼命朝上游去。

小人鱼生平第一次浮出水面。

她见到了天空，太阳，阳光，白云，鸥鸟，海边的小木屋以及人类的城镇。她贪婪地呼吸着海上潮湿的空气，她所见到的一切，全部都是海底所没有的。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她才想起了这个人类，拉着他朝海边游去，将他平放在沙滩上，自己在浅海滩里静静地待着，享受着陆地上的一切。小人鱼转过头，打量着那个人类，心里突然猛的震了一下，这个人……不正是自己梦见的少年吗？

小人鱼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少年。正在这时那人却动了，挣扎着睁开眼。

小人鱼期待的看着他，心中某个角落抑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喜悦。

天空蓝得几乎有点不真实，有几朵白云在空中悠悠地飘着，天空中有鸟儿飞过的痕迹，阳光有温暖的味道。

少年睁开眼时是以为自己到天堂的了。可是转头他看见了自己的小木屋，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明明他已经到达了足够深的海域，又为何会再次出现在沙滩上？难道就连上帝都不愿让他解脱，偏偏要让他留在这个世界上遭受这些苦难吗？少年不停地流着眼泪，止也止不住。

“你醒了吗？”

突然有一个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那是一抹耀眼的蓝色。少年回过神来，看到了那个女孩，他看见了那条鱼尾，青色的，在水中不停地摆动。

少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小人鱼却一下子紧张起来，脑海里涌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他不会说话吗，他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吗，他看见自己是人鱼会下狠手吗？

少年转过头去，半晌都没有说话。小人鱼就待在离他不远的一块浅水中的礁石旁，紧张地绞着手指，神色不安而又慌张，气氛静谧得诡异，两个人一言不发了好长时间。

过了一会儿少年开始尝试站起来，他成功了。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却用小人鱼可以听到的音量说到：“该死的，你干嘛要救我？”

小人鱼明显愣了愣，难道救了他，他还很生气吗？“我…我就是顺手…就救了。”她呆呆的回答，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盯着少年的背影。

少年突然转身朝她走来，眼中黯淡无光，锋利的语句伴随着冷笑声捅在小人鱼的心上：“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对你有好处的。你不是人鱼吗？那就滚回你的深海去，公主王子的戏码你还是等住在那边城堡里的人路过这里再上演好了。”

小人鱼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不是，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你要死了……”

“让我死啊！干嘛不让我死？”少年突然大叫，眼泪开始不断的泛出眼眶。

“你为什么要死？”

少年拭去眼泪，声音却依旧颤抖：“我穷，每天连基本的吃食都无法做到，再这么下去反正也是饿死。”

小人鱼不知道人类世界还会有这么可怕的事，眼前的这个少年生活地多么艰难。她费劲好大力气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很饿吗？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少年看见她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转身投入海浪中。他灰暗的眼中出现了光亮，如同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般充满了希望。

三

清澈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不远处海与天紧紧地挨在一起，那临界点缥缈虚无，充满着不定的因素。

海滩边的柴火旺盛地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时有零星的火星窜出来，蹦入沙滩上。

海滩边的两个人沉默着，少年身边堆积了许多鱼类的白骨，是他吃下的。火堆上方烤着香喷喷的鱼，少年低头咬着手中的鱼，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小人鱼一脸痴迷地看着少年，她觉得她爱上他了，没错，她深深地迷上了他。

少年突然清了清嗓子，断断续续拼凑成一句道谢。

“只要你需要，我可以每天带食物给你。对了，你看这个。”小人鱼摇了摇头，她伸出手，少年看见，在那儿——她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珍珠。

“这个送给你，我听鱼婆婆说这个在你们世界很值钱，对我来说又没什么用，你拿去吧。”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少年犹豫着该不该拿，小人鱼一把把珍珠塞在他手里。少年看着手中的珍珠，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唉，你哭什么呀？”小人鱼慌了手脚，想起什么般急急开口，“我要快点回到海里去了，离开海水半小时我就得死了。”她朝少年摆摆手，跃入海中。

少年出神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蹿动着的火焰映得他的脸愈发的阴沉。

那是没有波澜的海，平静得没有一点起伏，再也没有天空中飞过的大片大片的此起彼伏的鸥鸟，全部都消失了。

那之后少年一直见到小人鱼。她每天都来找他，给他送来食物和珍珠，每次只呆不到半小时。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了，小人鱼是这么告诉他的。少年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小人鱼对他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少年整个人一震，眼眶红了。他一句话没说就进了屋子，留下小人鱼一个人迷惑地在原地。

那天少年彻夜未眠，想起了前天发生的事。他的眼睛一暗，所有涌动出来的情绪全都被他压下。

天渐渐地亮了，阳光照耀在桌上的刀具上，闪闪发光。

金色的沙滩上没有一个人，那是小岛的最后一个晴天，在那之后的整整五十年，整个王国都没有见到过太阳。

“你来和我一起生活吧。”少年站在海里，冰凉的海水紧紧裹着他的脚踝，“我用你给我的珍珠买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箱，这样你就可以时时刻刻和我在一起了。”

小人鱼明显愣了愣，她盯着少年看了很久，然后颤抖着说：“好。”

少年背着小人鱼上岸，很明显有些吃力，他心里数着逐渐叠加的数字。大概过去四分钟了，他得抓紧时间了。

“我们会很幸福的对吗？你会照顾我一辈子，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晚上我就可以看着你睡觉，也不会因为太过思念你而无法入睡，今后我一定会很快乐……”小人鱼一直微笑着，诉说着她憧憬的未来。

少年一声不吭，用力把她拖进了屋子，气喘吁吁地擦了把汗。

过去八分钟了。

小人鱼看着他，脸上依旧是微笑，她环顾四周：“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以后将要一起生活的地方啊。”她突然停了下来，“咦，我的玻璃箱呢？”

少年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语气充满爱怜：“你很快就能得到归属了。”

他拿起桌上的那个缺了角的瓷杯，里面缓缓漾着碧青色的液体。

“这是一种神奇的药，你喝了它就可以待在岸上了，不会死的。”

他扶着小人鱼的头，慢慢地专注地给她喂了下去，脸上是苍白的笑容。

“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我的手了？”小人鱼的眼皮越来越沉重，那是麻药。她闭上了眼，脸上依旧是微笑，浅浅的，有些许悲凉。那一刻，她想起了她梦见的少年，那句她一直都没记起来的话。

少年捧起小人鱼的脸颊轻轻吻了吻，抚摸着她柔软潮湿的头发：“你很快就会解脱了。”

他拿起他借过来的那把闪烁着白光的小刀，在小人鱼的眼皮周围缓缓划出口子。鲜血流了出来，人鱼竟然也是有血的，流淌在小人鱼的脸上仿佛哭泣的血泪。

小人鱼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液体，因为那句话。

“对不起，请你去死吧。”

少年没有停顿，鲜血开始肆意蔓延，浸入了木质的地板，将地染成了暗褐色。少年十分地小心，用刀将与眼球相连的血管一一割断，也不顾自己的衣衫上染上了鲜红。

噢，他已经拿出一个眼球了。

少年没有停下动作，开始挖第二个眼球。经由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的技术显得纯熟地多，熟练地割去眼球四周的肉，用袖子擦去阻碍他视线的血河。

噢，他割断了最后一根血管。他默念着心中数着的数字，还剩下十分钟。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切开了小人鱼的胸膛。他拿出了她的心脏，死去的，停止跳动的心脏。他低头看向那个原本美丽无力的少女，此刻她的眼皮被割掉，睁着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瞪着他，仿佛在泣血。

少年知道，小人鱼她是真的死了，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人鱼公主。少年释然地笑笑，窗外开始下起了沥沥的细雨。

少年将小人鱼进献给了国王，换来了一箱沉重的金币。他成为了旁人心中羡慕不已的贵族人士，再也不愁吃穿。他取到了国王的女儿，是一个温婉漂亮的妻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没再想起小人鱼，直到他的妻子分娩的那一天。少年抱起床上的男孩，笑得一脸欢乐。啪地一声，包裹着孩子下半身的毯子掉在了地上，少年手一松，孩子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那儿，静静地躺着一条正在流淌着鲜血的青色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