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风透着凉意,医院长廊的白炽灯刺眼而冷清。急诊室外,我攥着手机,盯着那条“父亲摔倒,需马上手术”的通知,手心全是汗。手机屏幕上的光,晃得我心慌。
我叫林烨,今年三十二岁。几乎可以说,这些年我和父亲的关系,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冷漠状态。小时候他严厉又沉默,我总觉得他不爱我。大学毕业后,我远走他乡,工作、成家,很少回去看他。我们的通话永远只有几句:“吃饭没?”“注意身体。”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可当护士递过手术同意书时,我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迹。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令我敬畏的父亲也会倒下,也会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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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很顺利。医生说父亲需要静养。我请了长假守在医院,每天推开病房门,都能看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却还是习惯性地问我一句:“吃了吗?”
这句话让我有些陌生。几十年了,他从没问过我过得开不开心,爱不爱这个世界,他只会问我吃饭没。
有天夜里,我饿得去食堂买了一碗汤面,端回来坐在床边吃。汤面很普通,汤底咸淡适中,面条柔软。但当热气弥漫在病房里时,我忽然感觉父亲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这味道……”他轻声说,“和你小时候爱吃的差不多。”
我愣了:“我小时候?我不记得了。”
父亲没有再解释,只是把脸转向窗外,呼吸有些沉重。那一瞬,我竟然有种错觉:他是在努力压下眼底某种翻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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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恢复些,我推着轮椅带他在医院花园里走。那天夕阳把树影拉得很长,风吹过来,叶子“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开口:“烨,你妈走得早,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哄孩子,你一直怪我吧。”我心里一紧。他很少这样开口谈心。我嘴硬:“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嘛。”他沉默片刻,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你不知道啊……你小时候生病,半夜发高烧,我抱着你跑去镇上的诊所,医生没来,我就抱着你站在风里。你哭着喊饿,我急得团团转,只能去小摊买碗汤面,吹凉了,一口口喂你。看你喜欢吃,我偷偷学着自己煮……可做得总没有那摊子的味道好,后来你每次病了,我都给你做面……只是你大了,不记得了。”
我心口像被重锤击中。买来的汤面变成做给我的汤面。原来那些我记忆里模糊的夜晚,他都在默默撑着。我记忆里模糊的背影,我以为是母亲,直到眼睛慢慢模糊可记忆里的背影在此刻却渐渐地清晰。原来他所谓的冷漠,不过是笨拙的表达。
眼眶发热,我却只能低下头,假装去拨弄轮椅上的刹车,生怕他看见我眼里打转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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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院后,我把他接到城里住。工作再忙,我也尽量赶回去陪他吃饭。渐渐的,我们之间有了一点久违的温情。
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很晚,推开门,竟闻到厨房里传来久违的香气。父亲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上桌。
“知道你累了,随便煮点,你尝尝。”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像个等待被肯定的孩子。
我舀起一口,那味道简单,却在瞬间击中我的心。是我记忆里的面的味道。鼻腔酸涩,我想说点什么,却只咽下了滚烫的汤水。
我忽然明白,父亲这一生,可能没法用漂亮的语言说爱,但他会用一碗面、一句“吃了吗”,把所有关怀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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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后,整理他旧物时,我在柜子里发现一本发黄的日记本。
翻开第一页,字迹笨拙而认真。
1995年3月12日:小烨夜里发烧,哭不停,诊所关门,回家煮面,他吃了半碗,睡了。
1996年1月5日:咳得厉害,药不好买,煮面,加了鸡蛋,他说好吃。
1998年11月2日:高烧,反复吐,还是要喊饿,煮面,吹凉,一点点喂下去。
2000年7月14日:淋雨感冒,烧到39度。半夜三点,他要吃面。
2003年2月9日:又发烧,喊头晕,我煮面,他不愿吃,我急得掉眼泪。
一页又一页,隔着几年,隔着数不清的夜晚,几乎每条都绕不开一个词:“煮面。”
我捧着那本日记,眼泪模糊了字迹。原来父亲并不是在记生活琐事,而是在为我记录每一次病痛,每一次脆弱。他没有说过“我爱你”,却把爱一遍遍写进了这些日记,写进一碗碗面里。
那碗热汤的味道,陪了我整个童年。如今他走了,可味道还在,温热还在。
就像他,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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