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史》读书笔记

读《春秋史》最大的惊喜在于,童书业老师不仅对春秋战国的历史如数家珍,还对春秋前西周的政治、经济、文化氛围做了相当全面的梳理。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始终将周礼奉为夏商周三代之最。

而在书里,我们或许可以一窥,所谓的周礼,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其一:礼仪三百,威仪三千

周代的礼制极密、极繁、极广,几乎遍及人们生活的所有方面。

成年有礼。

男子二十开始算作成人,要请宾客为之加冠,在宗庙行礼。甚至冠亦分三次:初次加黑布制的冠,次加白鹿皮制的冠,最后一次加红黑色布制成的冠。加冠后取字,如此后算作成人,可以出来社会交际。女子则在十五岁加笄,在头发中插入安发的簪子,由此算为成人。

相见有礼。

初次相见需第三者介绍,去见者要向所见者行贽礼(见面赠送礼物),大的贽礼为玉帛,小的为禽兽果脯。见面时揖让礼节繁琐,相见后还有主人拜宾还贽之礼。

甚至连乡间聚会饮酒、饮酒后的射箭投壶都有仪式要遵循。

更不要说婚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葬礼(将死者需睡正屋北墙,刚死时持死者衣物招魂、设奠、赴告、受吊、男女聚守有时、哭泣有时、敛尸埋葬亦有规程)、君臣进谏这种人生大事,礼仪流程当真是繁而又繁,琐碎细致到令人发指。

一想到千年前每天衣食住行,开口做事全都合乎礼数,简直对古人生出敬意来。

其二:规程下的沉沦与自由

然而,活在周朝礼制下的人们,对守礼这件事,自有打算。

当然不乏坚决恪守教条者,比如大火中因守礼不肯出堂屋活活被或烧死的伯姬,或因被臣子钟建在盗贼手中救出,被他背过而要嫁给钟建的季芈。

但更多时刻里,那些创造礼制且被礼制规范的贵族们,也大都活在非礼的日常里。

甚至在礼制森严的时代,活出了后世再难寻的别样平等和自由。

在那个时代,女子是自由选择自己的丈夫的,哪怕那丈夫是阶级地位比自己更高的宗室之族:

《左传》里记载:郑国大夫徐吾犯有个貌美的妹妹,郑君的宗室公孙楚和公孙黑都很喜欢,都下了聘礼,徐吾犯为此火急火燎去找执政子产,问他要怎么办呢?

子产说:“听你妹妹的呀,嫁给谁都可以(唯所欲与)”

后来一身戎装的公孙楚和盛装打扮的公孙黑都来到了徐吾犯家,徐吾犯的妹妹最终选定颇有男子气概的公孙楚为自己的丈夫。

与此同时,婚姻不合的男女也可以分开,再各自嫁娶新人。

女子再嫁也罢,卿大夫们娶再嫁的女子为妻也好,都丝毫不以为耻。

郑执政祭仲的妻女曾教导她的女儿说:“凡男子都可以做女人的丈夫,丈夫哪里及得父亲只有一个的可亲”。

更不要说容貌倾国倾城的夏姬,她三次成为王后、先后七次嫁给别人为夫人,前后共有九个男子因她而死,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而即便如此,巫臣仍痴恋她数年,最终为如愿求娶夏姬,甘于丢弃身家。

男女的自由恋爱故事,也大多发生在此时,《诗经》记录了很多此时的动人恋爱。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是约会时见不到心上人的女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全然是幅仕女游春图,人们说尽笑话,采着芍药花,互相呈送给彼此。

当然也顾忌世俗眼光。

“将子仲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别再翻墙来找我啦,不要折我家种的桑呀,我怎么会在乎这些外物,我怕人言可畏呀!

当然也未必能够天长地久。

温婉的女子或许牵牵爱人衣袖低声挽留:“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你不要讨厌我呀,旧日的爱意是不应该轻易忘记的呀!

性烈的女子或许转身而走,留下一句:“子不思我,岂无他人?”。天地之大,你不爱我,难道我会找不到别人爱我吗?

即便在周代,父母之名、媒妁之言,与私定终身、自由恋爱也在一同发生。

人们也没有真的像孔子想象的那样克己复礼,也不免常常礼崩乐坏,忠于欲望、本心地尽可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活

其三:规制外的困苦与挣扎

当然,这样的礼仪和反礼仪,其实和生在周朝的大部分普通人无关。

郁郁乎文哉的礼教社会,只是当时贵族阶级的领域。

所谓“周礼”,本质是一套以伦理为魂、等级为骨、仪式为皮的社会治理体系。

周朝以宗法制治天下,人们按照与宗主的关系亲疏而决定其地位高低,自上而下分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各层级的职责与权利明确,且层级固定不可转移。

封建者,封侯建国,开垦殖民也。

童书业老师说:所谓封建社会的定义,就是名义上在一个王室的统治下,而实际上土地权和政治权却被无限制地分割:每方土地上都有它大大小小的世袭主人,支配着一切经济和政治上的权利,形成一种地主与附属土地的农奴的关系。

这种殖民和盘剥从上而下逐级而下:“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

天子(及诸侯)从封臣的纳贡中得利,封臣从君王处得获封地(邑),享有封地内的产出及支配权,武士或官吏从俸禄和被分配的田地中得利,平民没有任何土地所有权,靠出卖自己的力气替贵族们耕田,谋求生存。

活在周代、春秋时期的人们,要在贵族们所拥有的公田耕作,并缴纳实物地租(土地上的收入全部归田主所有,田主是不耕田的)。而纵然在丰收的好时节,纵然田主有千斯仓、万斯箱的粮食,代他们耕田的农民也只能得到些陈旧的粮食聊以饱腹。

《七月》里写了平头百姓一年的生活:

一月修好农器,二月下田耕种,忙到八月开始收获,九月修筑场圃,准备把收成的农作物运送进去。

十月获稻子,开始酿制明春给贵人们的酒。农作物统统收好后,就要忙着去给公家修筑宫室,白天揉茅,晚上绞绳,终于盖好了宫室,又到了开始播谷的季节。

冬日打猎,猎到狐狸替公子们做皮袍,猎到野猪也要把大只进献贵人,自己只敢偷偷藏起小的。最冷的寒冬,要去屋宇外凿冰收入冰室,给贵人们夏日凉快。

女人们春日采桑养蝉,八月收丝织布,染出各色布料给人们做衣裳。路上偶遇公子哥们高兴,还可能会被公子们带走玩弄。

而劳苦四季的结果,却连粗布短衣都没有,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度过寒冷的冬天(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只得堵住满屋的鼠洞、熏蒸草料去除老鼠,把东穿西穿的屋室门窗修补起来,和妻儿叹气道:“我们就在这里住着过年吧”。

而这还只是承平时代的光景,有战事的年代更难过。筑城、打仗、兵役、徭役,不光无法再拿自己的力气换吃食,连家中的父母都不知道还能仰赖什么活下去。

只是读着,都觉得心酸。

再读学生时代的“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农业生产的时序规律)”、“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心情却开始复杂起来。

孔子劝谏君王,要在人们耕种之外的季节里使用人们去做别的事情啊。

孟子教导君主,只要让七十岁的人能吃上肉,让百姓不饥寒交迫的过日子,能做到这些还不能统一天下称王的,从来没有过啊。

几乎所有时代里,最底层不掌握资本与权力的升斗小民都只有这样微小的心愿,希望凭借被使用,无论是自己的力气还是头脑,时间还是精力,获得一些可以活下去的资粮。

如果能够不饥不寒地活下去,能够穿好一点的衣服,家中老者能吃上一口肉,就已经是极幸福的生活了。

就是这样微小的心愿,也常常不能如愿,往往无法如愿,一再事与愿违。

生命中的有些公平,无可说,无法说,甚至不知道要向谁要,又能够向谁要。

连孔子最爱的周礼,也不能帮助他们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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