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当男人的那个下午

最后当男人的那个下午,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事情早有预兆,从清早到现在,他们油米没沾、滴水未进。虽说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青黄不接他们见得太多了,可能是我早上忘记加水,也可能是室友范老师提早倒空最后一粒猫粮。但这次不一样,宠物医院前台小姐姐隔着两千兆赫电磁波一字一顿说,「提前八小时断食断水」。

英国小说家肯·福莱特有句名言,「养猫就像一场革命。你可以发动一场革命,但你无法控制它最终的结果。」当一普和赞德刚到家中时,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场革命最后竟闹得风雨满城无法收场。

赞德的大名叫 Xander,用马其顿征服者给他命名,是我们犯的第一个错误。和那个在世界各个角落留下同名城市的显性自恋患者一样,赞德从第一天起就孜孜不倦地在房子各个角落留下尿液标记。

「你永远无法制止一只执意撒尿的猫。」——《铲与猫主子伺候艺术(第三版)》


事情在小九来的那天滑向了一个无法逆转的结果。小九是只不满一岁的美短,一个剑眉星目的包子脸美少女,扭着屁股进了家门,腰身间散发出独有的雌性气息。

赞德疯了。空气里弥漫的异性外激素唤醒了鼻腔粘膜上数亿个嗅觉细胞,一个 title 叫「我要上她」的电信号取代了大脑皮层中其他所有生理活动,从下腹传来的原始欲望在绿油油的眼睛里向外溢,最终冲破喉咙传出一声悠扬的「喵呜~~~~~」

基因中的远古本能觉醒,他要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他是中世纪的十字军战士,我家就是他的耶路撒冷,两米的大床是放马南下的辽阔草原,范老师的衣帽间是前赴后继攻占的圣地,一摞摞衣裤是城墙上的高塔。只要在这里下腰撒尿,死后就可直上天堂。他伸头闻闻,扭头抬腿,于是巨浪滔天,电闪雷鸣,蛟龙出水,凤凰涅槃。当世界重归安静,他扭头瞅瞅,挥手在虚空中刨了刨,甩甩屁股走掉了。

他是亚历山大、是罗马凯撒、是成吉思汗、是川普大大。家里的沙发和地毯不够尿了,赞德拓展猫科动物想象力的边界。他狂喝水,尿在调味盒里,他狂喝水,尿在油罐里。他胯下有寒武纪大爆发,有通古斯大爆炸,有天地玄黄,有宇宙洪荒。他的胯下是所有生命的诞生与毁灭,是所有的开始和所有的结束,是阿尔法和欧米伽。


谁能想得到,赞德能精准地尿在这个杯子里呢?

我们疯了。范老师从最初抱着他循循教导变成按住打屁股,最后直接把他扔猫砂盆里关禁闭,但毫无意义,所有的惩罚只能换得他逃脱后一声音调诡异的「喵」表达怨念,第二天就又找个角落继续天地玄……

我们是马其顿方阵前溃散的波斯军队,是罗马人军团前求饶的迦太基败兵,是蒙古人铁蹄下哀嚎的花剌子模妇孺,是美利坚海关外抗议的墨西哥移民。我们每天把沙发套拆了洗晾了套,每天往屋外扔无法处理的地毯抱枕和台布。我们是一手拿纸一手拿风油精的异教徒,代表了所有毫无意义的愤怒与所有不切实际的抵抗。

终于有一天,范老师捅破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窗户纸——「绝育吧」。这是受苦受难的人民对凌虐家园侵略者最后的吼声。

刚满一岁的两只早该绝育了。只是听说过太多跃马长安的少年侠杰变成醉生梦死的肚腩大叔,太多长刀烈风的英雄梦想耽湎于午后温暖的猫爬架。更何况,赞德去配种说不定能把猫粮钱挣回来呢。但最后所有的不舍都被胯下滔天的巨浪所淹没,求神占卜,还是挑个良辰吉日送蛋蛋上路吧。


一普的大名叫 Imp,就是 GOT 里的小恶魔。但依眼下的体型和生理特点来看,似乎叫瓦里斯更合适些。

一普天生与世无争,从来不想占地盘。当赞德和小九满屋疯闹时,一普会爬到玄关衣柜上饶有兴致地俯视,充满了奥林匹斯诸神般的超然和冷静,这是中华狸花猫独有的智慧。不像赞德,一普只会在懒得出门找猫砂盆时偷偷尿在床上,然后在你俩同时被吓一跳时抬腿呲到你不敢置信的脸上。(这种事的确是发生过的)

但毕竟血气方刚,一普对小九同样怀有不清不楚的情愫。因为三只都还未绝育,另一个室友小雪只得让小九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普每晚必在房门外疯狂挠门即是再好不过的例证。可赞德和一普天性良善,被小九一套王八拳耍得无法近身,只能在她性冷淡的审视下……互相骑,这种事情是他俩早就习惯了的。

上手术台之前,我们在各平台发帖,希望能为赞德找到女朋友,让他免于绝后的命运,这件事我至今都没敢告诉一普。有次加了某猫友微信,没两天便看见他朋友圈里女儿和别人家公猫卿卿我我,这件事我至今都没敢告诉赞德。配种市场一向是公多母少的。去宠物医院临行前,各平台上的求偶帖依旧没有回音,此事只能作罢。

当日中午,一普饿得跟我屁股后满屋子跑,趁着人类吃饭站起来喵喵叫,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他不知道为何全家人看他的目光中都隐约有丝沉重,直到在午后的小憩中突然被抓进箱子。

宠物医院和人类医院一样,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而宠物医院的味道要比人类医院再多一层宠物店的浓郁,两只一进门就接连哀嚎。那个两千兆赫电磁波后的前台小姐姐误把名字记成「一赞」和「德普」,还挺萌的。

手术之前,赞德要先抽血化验,那一刻手机响了,是封豆邮,「别啊!这么好看的猫,跟我家的配啊!」我默默关灭屏幕。这件事,我也至今没敢告诉赞德。

过去的一周里范老师上网查了许多绝育前后注意事项,单记住一条小猫可能会报复,于是整个过程坚决不出现在赞德和一普的视野里,只让两只看到我。神经病。

主刀大夫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外表干净,仪表堂堂,但我脑子里总是想着紫禁城后边净身房的刘师傅。不知道一会儿两只进了手术室,是不是也和净身房里一样的场面,刘师傅一把小刀磨得寒光冷厉,刀下无数孤屌野蛋,人送诨名「京城快刀刘」。一普四肢被捆在手术台上动弹不得连声求饶,刘师傅丝毫不去理会,单比划一下便手起刀落,鸡鸡落地,转身出门,留下身后混杂着36.7%的剧痛与63.3%的绝望的哀嚎。

雄狮被拔掉利爪,征服者被夺走长剑,小猫被切下丁丁。一普和赞德躺在布上被逐个送出来,面色无异,除了麻药作用未消,看起来跟没事儿猫似的。也不知是恶趣味还是医院的流程规定,在我拒绝看一普被割下来的蛋蛋后,大夫再次推门问我,「要不要看看赞德的蛋蛋?」


科技进步非常伟大,回家没一会儿两只就颤颤巍巍地挣扎要站起来,就是不太会走路。这要放在以前,两只非得下边插个管躺在炕上鬼哭狼嚎好多天。大夫说脖子上的脖圈要三到五天伤口愈合后才能摘下来,医嘱就是宪法,是高考答案,是十九大党章,我们是不敢违背的。五天之后发现赞德戴着脖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咬破了自己的伤口,便又多戴了几天,这是后话了。

做完手术回家后范老师开心得哼起了小曲,似乎为自己从此免遭厄运的衣帽间欢庆,但他高兴得太早了。绝育后的真相如飞快的子弹穿透了现实,回家当天,一普连腿还站不直时就开始往小九身上爬。而赞德转眼第二天就在电饭锅旁边尿了一泡尿。

时至今日,两只的体型和性格都没有明显的变化。看着他们空瘪的阴囊,我想,这大概是白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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