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在古玩市场一个僻静的摊位,她看中了一只旧式的银托祖母绿的戒指。
她把它托在手掌上缓缓旋转。它在一束远远投射过来的光线里闪着静谧温暖的光。他说:“戴上之后就成了老上海搓麻将的阔太了。”
她说:“但是它的这种俗气不犯嫌。那俗就近雅了。”
他见她喜欢,就开始和老板攀谈议价。
她说小时候放学了会在路边逗留。玩一种套圈的游戏。有一次,她的战利品就是这样一个戒指。塑料的戒环上刷了粗糙的银漆,上面嵌着一块啤酒瓶碎玻璃作为宝石。但那时爱不释手。她转过身来看着老板,说:“老板,你这只不会跟我那个差不多吧。”
他和老板都被逗笑了,为她这种讨喜而不露声色的还价方式。
成交后,他把它轻轻套到她右手的无名指上,说:“我们结婚吧。”
她看着她,无奈地微笑,说:“你又来了。”然后把它摘下来戴到中指上。
这是他的第二次求婚,遭到了同样果断而含蓄的拒绝。
贰
第一次是在两个月前,一零年的六月。
他在接近午夜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伸手到床头柜上摸索:“我想睡觉。你疯了么。”
“你说你开门后总是忘了钥匙,我打电话提醒你检查一下。”
她一下子睡意全无,掀起被子,翻身而起去开门核实。
他站在她门口,满脸得逞的笑容。她开始打他,狠狠地掐他。他一下子搂住她,说:“刚刚下了一场雨。外面的空气很好,还有月亮。”
他用摩托车载着她在空旷的大街上急速飞驰。她没有换衣服。宽松的睡衣被迎面而来的清凉大风吹成鼓胀的船帆。头发像火焰一样在脑后簇跃。头顶是洁白明媚的月亮,硕大圆满,仿佛触手可及。她搂着他。在这样晚凉如水的深夜,他们依然浑身滚烫。
他们不说话,只是这样沉默狂烈地在路上奔驰。
她深爱这种感觉。
最后一直开到荒凉的苏城郊区。柏油马路上,车轮如同飞速的引擎般击打雨后的水洼,水花飞溅。这好像是船舰在大海上凶猛地开出航道。不知名的行道树在大风里是落花萧萧的样子,花瓣落到他们的颈间,因为汗液而与皮肤粘黏。
他们一直开到城外的大河。她学着他脱掉鞋子,提在手上,赤脚在河滩的淤泥上慢慢行走。远山寂寂,月亮在河面上铺出波光粼粼的道路。夜间的潮水劲道很足,不久就冲洗掉他们深深浅浅的足迹。
她远眺来时就已入睡的城区,说:“没话跟我说啊?”
他还是漫不经心地走着。她也就不再多言语,随同他一起行走。
他突然扭过头来吓她。她被惊倒。他本来是想在她没站稳时回身搂住她的,但脚掌陷在淤泥里无法动弹。他们同时跌倒。
潮水一阵一阵地涌过来。他们浑身裹满泥渍,衣物全部浸湿。甚至有细小但带有棱角的沙砾硌着他们的肌肤。他躺在潮水中看她。她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他暗自担心她是不是生气了。但她突然翻过来身来,出其不意地咯吱他。泥水从她的摇摆的发缕上甩过来,砸到脸上带有轻微的痛感。
他撩起她的头发,让她素颜但异常明亮美丽的脸盘在月光的描摹下纤毫毕现。
他说:“我们结婚吧。”
她一下子冷了脸,并且灵敏迅速地爬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一直跑回到柏油马路,脚掌响亮地拍过那些水洼和落花。他开着摩托车追过来,然后一次次地停下让她上车。但她只是执意奔跑。他就慢速跟在她身后。一直到她根本没有力气了,他才强行把她拉上车返城。
后来她跟朋友绿鬓说起了这件事。
绿鬓说如果换成别的女人,他最后的这句话就是点睛之笔,升华了主题。“你怎么反倒这样。”
她倚在窗边慢慢抽烟,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雨后的月夜,到处都是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属于男女欢会的得当气氛。她终于找到了失落很久的恋爱的感觉。这比高潮更让人激动。但是他在这个时候提及婚姻。
就像是嗑瓜子,一直都是颗粒饱满,无比芳香。但是到了最后一颗偏偏是霉烂的,味蕾被打击得一蹶不振。连之前的余味都在唇齿间淹没了。
绿鬓觉得她对婚姻的恐惧程度已经无以复加了。
她慵懒机械地吐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烟圈,看着它们在微光中缓缓溃散。
或许是这样的。但已无法改变。
叁
九月的某个傍晚。天上有滚滚的火烧云,邻近人家的鸽子在血色云层里盘旋低徊。她搬了一张小凳子到盥洗室里,坐在浴缸边,用牙膏清洗他赠与她的祖母绿银戒。宝石在晚照熙和的余晖中寂静闪烁,戒环散发出银质特有的生冷气息。
后来她接到他邀约的电话。他预备买房,请她明天一起去参考楼盘。
在售楼中心,他们接到服务人员多类户型的推荐,是各种天花乱坠的不实描述。
她说:“你自己喜欢就好了。”
他说:“我是相信你的眼光嘛!”
那么她就帮他一张一张地翻阅图纸,参观样房。耐心分析交通,水电,隔音,采光以及装潢难易等等。他认真听取了她的建议,初步拟定了一套居室。
走出大厅,他说:“登记的时候,写我们的名字。”
她停下了脚步,察觉到他直至现在才点明了中心,说:“你只是换了一套说辞罢了。”
他站在风里,碎发被拨乱,表情中带有多重引人揣度的意味。他说:“我能知道理由么?”
他们就在顾客稀少的小餐馆里落座。她抽出长长的一段餐纸来擦拭肮脏油腻的桌面,说:“结婚要哪些条件呢。我说的不是房子什么的。”
“你在试着让我推翻自己,打自己的脸?”他说,“我只晓得我爱你就行了。”
她低着头,拨弄手指上的戒指,说:“你有多了解我?”
他不说话,看着玻璃隔板后边,厨师忙碌地掂勺。
她说:“你晓不晓得我吃凉拌黄瓜不能看到一颗蒜粒,但又想吃出蒜的味道。如果在这里点这个菜,我会去后面跟厨师讲。一次两次他当你是顾客上帝,三次四次就烦了,五次六次就不会因为这道小菜耽误别的客人的生意。但你要跟我结婚呢,这不是一次两次,是一辈子啊。苛求在你说的爱里是不是也能被包容?还是你甚至也会爱上这种苛求。”
她说:“我没有家人,也不能适应职场的环境,缺乏最起码的交际。我嗜烟如命,有时还酗酒。我还结过两次婚,都很快离异。这些呢,你是不是都了解?”
她对恋爱所带来的震颤感和幻觉无比迷恋,像是吸食毒品。绿鬓认为,这和她孤儿的出身有很大的关系。恋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弥补了亲情的空白。恋爱中收获的宠溺让她尝到了甜头。好像一个掘金者,在发现第一笔宝藏后,就认定这是一项至死不渝的事业。
为了无限期地延长这种愉悦,她选择结婚。第一任丈夫是医生,拥有美国知名大学的高学历。他们一直相爱,很少争执,定期旅行。但是他的母亲是相当严苛的女性,系出名门,家规无数,用很多旧时的标准对她进行仲裁。她没有办法和她生活在一起,向他提出自立门户的要求。他坚守孝道,绝不同意。于是离婚。
这段婚姻实际上没有为她带来过多的困惑。她认为,感情被感情之外的事物摧毁并不可怕,怕就怕在祸起萧墙。
大概在离婚后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她结识新欢,再度结婚。他做的是城市规划的工作。经常和公司团队日夜赶工。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公司接到其他城市的项目时,他需要接连数周奔波在外。
她问他:“恋爱的时候,你没有这么忙的。”
他说:“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目的。恋爱时,一切为了恋爱,现在结了婚,就要万事服从工作的安排。”
后来的矛盾原来越多。包括她的自由职业为家庭带来的财务危机,他们在求子问题上的分歧等等等等。她每天要在化解内部纷争上花费大量心思,疲惫不堪。
再后来就不断地争吵。他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在电话里吵。这种恶劣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他在外面有了人。她提出离婚。他轻快地点头,并且摊手,无奈地告诉她,其实婚后的第三个星期,他的晨勃就消失了。
他听完她的讲述给她夹了一筷菜,问:“你有没有觉得,你一旦碰到了问题,就用离婚来逃避。这其实是自我放纵。”
“婚姻世界里,朝夕相处,危机四伏,就只有不断妥协。事实上妥协到最后,男女之间已经不是爱情了。”她微微啜了一口清酒,又补充道,“我说的是最本质的爱情。”
然而她需要的恰恰是最本质的爱情。
肆
她从不和恋人同居,一直独住。
她至今仍然记得她的第一次恋爱。那时还读着高中,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那时的男生大多都是那样,有一副骨架的雏形,但还没有长完全。她回想起那样不成熟的身体,心如鹿撞。
他在潮湿清冷的春雨之夜送她回家,两个人挤在伞下急速行路,步伐和呼吸都是一致的。最后在公寓旁的电话亭下话别,他目送她走进楼道,到底还是追了上来,在黑暗的楼道里安静有力地接吻。
她喜欢这种若即若离,一根风筝线牵持在手中的感觉。
她对绿鬓说起过,很多都市男女也有过浪漫的邂逅,自成传奇的恋爱经历。但最后都屈服于忙碌的生活节奏和鱼龙混杂的感官世界,把碌碌无为的平庸当成是幸福,甚至全然忘记初相识时的情味。她可没有办法沦为这个族群中的一员。
他们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见面。她一面等他的电话,一面做自己手头的事。
大雨的深夜,他给她打了电话。那时,大风把窗户摇撼得隆隆作响。气温骤降,已无需再开冷气。这个夏天就快过去。
他说:“我妈的病情恶化得很厉害。我要尽快结婚,免得她有后顾之忧。”
她语气坚决:“我无能为力,很遗憾。”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挂掉了电话。
雷声轰响,她扳下电源总闸,室内一片黑暗。但闪电的清光会在一瞬间把房间照亮,犹如白昼。她抱着双肘坐在床上,懒懒地倚着靠背,侧着头看着窗外。庞大的城池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在这样雷鸣城更静的深夜,应该有很多男女在情爱世界里欢会。然而天明之后,又要各自纷飞。就这样日夜寻觅,频繁更换着短暂的伴侣。
伍
九月的最后一天。他约她出来喝茶。
他说:“我要结婚了。”是和一个北方女孩,她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
她说:“准备什么时候办。”
他说:“我们都不太在意形式,大概在下个月。请重要的朋友和亲属相聚。”
她笑着说:“那我恐怕不能指望参加了。”
他说:“怎么这么说。”他并没有把她从他生命之重的名单里剔除。
她解释道:“开玩笑了。其实是接了一单工作,下个月大概会忙一阵子。”
他点点头。
她捏住戒指在指间来回旋转,说:“这个就留给我做个纪念吧。还给你的话就像小孩过家家玩恼了,一拍两散赌气一样。”
他说:“肯定的啊。”
她走出茶吧,眼泪陡然垂落。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分手或别离而哭泣。她还是很爱他的。但是他不能陪她无休止地玩这样一个恋爱游戏。他有他的路要走。
他要过世人的,常人的生活。
陆
他还是给她寄了请柬。恰巧绿鬓来家中喝下午茶。
十月明亮干燥的阳光洒满露台,摩挲人间,在花朵上跳舞。她拆开信封,缓缓展开烫金的笺页。一张他亲吻新娘的照片被精细裁切,镶嵌在其中。
绿鬓从她手中拿过来观看,说:“你真的很不道德,浪费了别人大好的时间。”
她低着头,把沏好的红茶缓缓倒入杯盏:“没能结婚的恋爱就是浪费时间?”
绿鬓说:“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人多了,民政局每天的生意也好得很,大路上随处可见白头到老的夫妻,我和我们那口子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这么难?”
她说:“你是你,我是我。我是处女。”
她笑着在绿鬓惊讶的目光里追加了一个“座”字。
绿鬓正色,说:“除了婚姻,什么都可以达到你处女座追求完美的心愿。”
她也认真地规划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说:“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很多事可以假装完美,但是婚姻不行。它一是一,二是二。”
桂花初开的节气里,她到山中的寺庙上香。
巧遇他们夫妻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新娘杏眼流盼,娇小玲珑,穿着一条淑女而略显拘谨的碎花连衣裙,胸口处叠着几道细细的蕾丝。他还是老样子,短短的平顶头,自来旧的驼色夹克,深咖啡色的系带皮鞋。
她问:“蜜月里怎么不去旅行?”
他笑着说:“公司最近有海外项目,请假比较困难。以后有机会再补吧。”
她从新娘不大自在的微笑中推断出,这是他的搪塞之词。
山道上行人疏落,秋日落叶飘飘。古老寺庙里浮动着如云的诵经之声,又有撞钟的清响穿过重重院落和草木遥遥传来。
她思忖之后,褪下指间的祖母绿银戒,拉过新娘纤细无力的手指,为她轻缓而郑重地佩戴好。
沿着山路返回的时候,她轻轻抬起了头。日光刺过树木枝桠间的罅隙忽闪忽闪地照下来,像一个悄然尾随她的摄影师在不断地按动快门,用闪光灯截取记录她怅惘的脸庞。在快门的咔嚓咔嚓里,她产生丝线一般缠绕的幻听。她听到那只戒指上的祖母绿在酝酿一种爆破的前奏,吱吱呀呀,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