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走了多少路,他走过的路太多了。他在路上走,路在他脚下走。就这样一步一步,他走过了他所走过的所有的路。也许这些路别人也走过,可谁知道呢。他换了许多鞋,因为这些鞋都烂了,它们是什么时候烂的,他不知道。他发觉的时候,鞋子已经烂了。你若硬要问他,他可能会回答,走着走着就烂了。他感到脚心疼痛,是石头硌痛了他的脚,于是他换了一双新鞋。这一路上,他留下了太多的足迹,也留下了太多的鞋子。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眼睛只看前方,他的眼睛里只有路。他在路上缓缓地走着,陪伴他的只有影子。他看见远方的山慢慢变大,又慢慢变小,山落在了他后头。连山也挡不住他。他不说一句话,要说些什么呢,又有谁会听他说呢?甚至连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他抬起头,看见天空中飞过一只孤独的雁。
他走过羊肠小道,也走过宽广的大路。他喜欢独处,也喜欢热闹。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想许多事,他想,如果前面没有路了呢?那我就走出一条路来!有时他被挤在人群中,一抬头,他看见了自己,风尘仆仆,忙忙碌碌。他的衣服上沾染了太多的尘土,这衣服很多年没有换洗了。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的鞋子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于是他拿出一双新鞋子换上。这时他注意到他的手。他的手陪他经历了许多岁月,现在,它老了,皱得像一块脱了水的树皮。他没有镜子。其实,他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继续一个人赶路,重复着自己的生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他忘了自己是谁,只是在朝着心的方向走,一直走。他走了太多的弯路,摔了太多的跟头。有时天下雨,他的影子也离开了他。他一个人,看不清前面的路,摔得满面泥水。这时,连他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雨水从头上流到他的眼睛里,又从眼睛里汇到他的嘴里。他想,我怎么没有一个同伴呢?他始终是一个人。
他太疲倦了,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的,他想睡觉。他看见一棵树,这是一棵柿子树。树的枝干上满是裂纹,树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果实了,他用手摸了摸树干,很疼。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棵树,他流出来泪。一片叶子落在他的脸上,他轻轻一捏,碎了。他靠在这棵树上睡着了。尽管树干硌得他很不舒服,可他还是睡着了,他太累了。他的呼吸很均匀,睡得很沉,像婴儿一样。他很惬意,露出了甜甜的笑。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拥有过这种享受了。
他醒来,不知睡了多久,他看见太阳到了山腰处。他摸了摸他的背袋,想吃一点东西,漫长的旅途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可是,袋子是空的。干粮不知什么时候早被他吃完了。他知道,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他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那我就慢慢等死吧。他又闭上眼,嘴角浮出笑意,他以后再也不用赶路了。
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为什么呢,也许是刚才睡饱了吧。他抬起头,看看周围的景色,这里真美。这些年他的眼睛只顾看前面的路,从不留意沿途的风景,他没想到世界竟会如此美丽。虫鸣照样有,鸟叫也照样有,可是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用心细细品味眼前这一切,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一切似的。
他的肚子叫了一下,很响。这是死亡的信号,我快要死了。他说。突然,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慌,他不想死,不想死!他起身又去翻那瘫软在地上的背袋,找了又找,还是一无所获。鸟儿在他头上飞来飞去,依旧歌唱,他觉得这叫声令人烦躁。他狂舞手臂,想赶走这讨厌的鸟儿。鸟儿依旧歌唱。他实在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他自言自语。
“你的确挺可爱,讨厌的小东西。不过我就快要死了,再也听不到你唱歌了。我死后,请在我的脸上吻一吻,好吗?”
他在静静地等死。一滴液体落在他的嘴角,他不由得用舌头舔了舔,好甜!他抬起头,那树的枝头竟挂着一颗柿子。柿子破了皮,流出浆来,诱惑着他。他的胃很好,一生也没呕吐过几回。他盯着柿子,目光就要把它吸干了。柿子沉向地面,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但似乎永远也不会掉下来。柿子已经熟透了。他和柿子僵持着,无疑,他将是这场僵持的胜利者。
可他等了很久,柿子还是没有掉下来。这时,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他已经等不及了。他觉得死亡在向他迫近,他似乎已经死了。他决定自己去摘。
他看了看这棵树,不是很高。他纵身一跳,搂住了树身。可这一跳使他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发白。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他全身颤抖,嘴里喘着粗气。汗水使贴身的衣服和身体连为一体,露出黑色的肌肤。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但他还是很命加紧双腿,并将手指楔进树干的缝隙,可他还是感觉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向下滑。终于,他感到一阵轻松——他落到地上。这样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最后他还是在地上,躺着。他已经失去了身上最后一件东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已经被他磨得破破烂烂,不能遮掩身体了。也许,他还有他的背袋。
他就像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怪物。他的十个指头渗出血来,他把手放在唇间,轻轻吸了一口血,他尝到了死亡的味道。死亡不过如此。他想。我现在不正躺着吗,这是最正式的死亡方式了。
柿子还挂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