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常拿着一只花纹很浮夸的瓷碗去食堂买饭。我还认准了其中一个阿姨,因为根据我的长期研究,这位阿姨打饭很快,面目和善。这种打饭的和谐沟通延续得很是稳定,直到……她忽然夸了我一句——不,事实上是夸了我的碗一句,“同学,你的碗真好看!”
她把碗举了起来,跟游荡在鉴宝斋里似的端详半天。然后才想到要去打饭。
后来我还去过她的窗口三两回,她回回记着我,除了夸夸我的碗,顺带还会特地多打些肉菜给我,还很主动地往饭里浇鱼汤,热情非常。
再往此后不久,我在十米开外看清阿姨所在的窗户,便寻思着怎么绕开。哪怕有些别的阿姨不仅打饭慢还手发抖把肉都抖回了盘子里。
倒不是因为我觉得我的碗丝毫不好看,骚气的大红花什么的显然逼格不高,我拿着瓷碗只是觉得它比较好洗。可是我很怕陌生人如此夸我。不,哪怕是夸我的碗也不行。加上她如此热情,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学校出门有一家温州小炒。老板娘约摸中年,炒得一手好年糕。夏天的时候我常常往她那里跑。次数多了,终于有一天,她笑着对我说:“你来啦?”顺带很是熟悉地说出了我常买的饭菜,留给我的只是是对还是不对的选择题罢了。
我不知为何便有些尴尬,不久之后适逢秋季将至,年糕带回寝室冷得很快,我便改投了汤类煮食的门下,未曾再去那家店门前蹲守。到了来年夏季时,老板娘的店铺经营依旧,我每每经过她的铺前,便心下思忖,快些过去才好,莫教她看见我。
我担心的是什么便复杂的很,感觉是没有常来买饭,是罔顾了她的亲善,亦或是怕她问我,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我怕我答得太蠢,教人失望。虽然作为见惯世面的生意人,这种问话估计是一种招揽的习性,若真是迎上前去,她大概什么也不会问,甚至可能压根早就把我忘得彻底干净,我却还是未敢近前——但与其说是多番不敢,其实满足的还是暗里那点面薄之余衍生的私心。
前一阵子犯了牙病,是多年前某个庸医破坏落下的大毛病,略过不提。几个月之间连去了几趟医院后,那个孙医生居然认得了我,末了还能开几句玩笑。而我向来不擅长和陌生人唠嗑,大致也是他的天性使然。
我猜可能是我和那个庸医的故事太过愚蠢,当初孙医生还不可思议地笑了会。个把月看下来之后,他说,你的毛病要根治,费用还是挺高的,你一个学生,先算了吧。
我末了便有些无奈,我说那敢情还可以放任不管不成。他说那不是,等你毕业之后傍个大款再来也不迟。
我汗颜,我说你既然这么说那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治了。
大概他同情我异想天开地得由内而外还是怎么地,末了替我省下了一笔医疗费。我说实话是诧异得很,感觉不知如何言谢才对。
后来过了些许时候,牙病有些冒进,再回到口腔科门外,我却希望见到的不是孙医生。回头确实不见他在那里。许是换了部门,还是调动了工作,我已经无从考证。只是碰到了另一个医生,语气凶悍得很,面孔严肃,半句玩笑都懒得开。
初中时我写不出周记,奈何老师回回布置。我的宅属性早已根深蒂固,得交朋友甚少,出门游逛更是堪称天方夜谭,实在没有可以圈点进去的素材,只好反复拿自己的考试成绩说事,除了忏悔便是絮絮叨叨没有复习的不安,自己也觉得迂腐悲观至极。
后来不知哪天,我突然开了窍,虚构了一个名叫雷德雷塞娜的姑娘。那些年我以读看不懂的书为乐趣,特别是翻译得极烂的外文名著,衍生出诡异的爱好,只能说会构想出如此丧尸的名字也在情理之内。
雷德雷塞娜力大无穷,暴力撒泼,没有国籍,就一张模糊的脸蛋,操着一口满带西洋翻译腔的汉语。我和虚幻的雷德雷塞娜的交际只有两种,一种被她灌输人生大道理,一种是被她骂。如今想来,老师能一直容忍我在作业本上群魔乱舞,也算是耐性甚足了。
我曾对虚幻的雷德雷塞娜说,你说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雷德雷塞娜说,蠢货!因为你内向啊!
若是现在的我,我也会替她加上一句,蠢货,你不装逼会死啊!表达一下真实感想会死啊!内向这种破理由就别拿出来吓人了好吗?
然后我自己会回答,当然!若是让我好好表达那种天生浪费鸡皮疙瘩的感情,那还不如戳死我算了!
事实在于,我写了一些肯定看不到本文的人,这也是处出于类似的考量。我似乎培养了长久以来的恶习,便是不直接流露具有明显偏向性的感情,加上不喜扎堆谈论,以至于总表现得缺乏亲和力,甚至不近情面。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住在一个装满小朋友的单元楼里,传说中全是白纸的孩子,整天在楼前兜兜转转,却没法和任何一个人谈得来。住在对面的年轻女子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见了我之后分外激动,晃着她儿子的手朝我打招呼,我干笑得感觉下巴都要掉了,告别时溜号得飞快,都没敢多看她的脸。
她结婚的时候,我正要下楼,我被反复叮嘱不能看她的脸,否则会冲了她的喜气。这显然不足为惧,因为我着实是个模范,每天下楼都觉得脚下的地面才是我的真爱,生怕住在对面的她正好出门,撞个正着时也好溜得趁手。
概括说来,我很少给陌生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然而好不容易获得别人一点热度,——然而哪怕只是随便调侃的搪塞之举也令我紧张。于是我跑了。
那个窗口的阿姨,很久很久后我回到她的窗口,没有带碗。忐忑之余,发现她不再认得我,把菜盘放到一边,然后喊下一位。
那个卖炒年糕炒饭的老板娘,后来不知缘何,店面好像包给了别人,此后便是再也未得见。
那个耐心看完我的装逼作文的语文老师,如今还是那个我最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一晃十年都快过了,雷德雷塞娜早已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老师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曾经的异端。我感谢她常常在我的作文本上留下的大篇评语,感谢她在我那个混沌的年纪所作出的努力,但是我仔细想到重新面见她,她也不过是个半生半熟的人,我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地寻思话题的模样,寻思自己混得不过尔尔,便觉得不如不见。
于是,他们就在那条名曰时间的大河里,失去了踪影。说来说去,不过是当初我该表达感激之情,理应进一步表达我心中的热忱吧,——这向来不过是一道简单的试题,可我总是选择什么也不做,满怀没人能看到的忐忑,便离开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