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的电子河流,真的能和流淌在体内的血液相对比吗?
没有什么比晶体管更加脆弱了。
如此易碎的零件,却被用来制造最为贵重的东西。
川流不息的电子河流,真的能和流淌在体内的血液相对比吗?
「不管我所说的能否使你信服,但我坚信,我在这里创造出了生命。」
我指着我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面前这个肥胖的中年大叔,是这家软件公司人事部的面试官。听完我刚刚所说的话后,他不屑的笑了一下。
「先生,说胡话就是你从计算机专业学到的唯一本领吗?」
「我没有说胡话。如果您不信的话,我可以打开这个程序让您看看——」
「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先生,请您出去吧,拿好您的简历。」
油腻的中年男子迅速揉搓了几下手中的A4纸,然后重重地将那团纸扔在了我的脸上。
「你们这群人,连听人解释的耐心都没有?……」
还没轮得到我反抗,我便被旁边的两个保安架住胳膊推出到了门外。
正在外面等候面试的下一个小伙子看见我是这样被粗暴的撵出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放心吧,他们应该不会对每个人都这样的。」
我向那个小伙子摆摆手。
生命,是宇宙耗费了数十亿年所孕育出的结晶。
真的是这样吗?
为计算机科学的力量而痴迷的我,始终相信着这个世界,是一个由「外面」的人所创造的一个程序罢了。
我狂热的信仰,丝毫没有违背科学。换句话说,我认为由一个文明在位于他们更低位面的世界创造新的文明是必然的趋势。我们也一样,是被创造出来的存在。
飞禽走兽,还有自以为主宰了这个星球的人类,都只不过严格按照代码与算法而前进的程序。我们现在经历的每一刻,都有可能是这个世界重启后的第一秒,只不过被赋予了虚假的记忆的我们,怀着早已设计好的对未来的期盼,继续走在早已设计好的路线上。
我渴求着能见到这个世界的制作者一面,却怎样也无法如愿。
我清楚地意识到,怀有这份执着的自己已经是一个狂热的教徒,坚持着要去求证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真相」。
要怎么样,才肯让他来见我一面呢?
他们会想到过,自己亲手设计的程序,在明白了这世界的真理以后,会想要见自己一面吗?或者说,也许连我的这种想法也是程序设计好的,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不管怎样想,我都由衷的佩服着这个制作者。换句话说,他已经成为了被我相信着的「神」。
要怎么样,才能见他一面呢?
这种想法贯穿着我的生活,时不时出现在名为「我」的每一个线程。
「我真是服了,这些所谓的顶尖网络企业就是这种狗屁眼光吗?」
我暴躁的关上了公寓的门,朝着屋里的黑暗喊着。
「没问题的啦,像你这样的天才,总会被人所欣赏的吧。」
她细腻温柔的声音,从我的耳机里传来。
是啊,只要我也能做到用程序来设计世界,创造生命,我也就能被神明所认可了吧!
在想通这点后,我辞掉了一家无比普通的网络前端的工作,专心去创造自己的生命——当然,是在屏幕的另一侧。
由自己的生命,将诞生在计算机中。孕育在数亿晶体管内川流不息的信息洪流里,产生于电子与光子的交错之间。
那段时间里,我不断为了这个计划,花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积蓄,但我对此没有丝毫慌张。我坚信这是正确的道路,是能够把我送至和神明对话的平台的存在。
——我相信,神明们早就期待着,早晚会有一个能够突破算法的框架,前来与他们的神对话的存在。
我很荣幸,自己将要成为那个存在。
在数年的艰辛努力后,我做到了。
不知道我们所在维度的宇宙是由多么强大的硬件所支持,我只是设计了一个个体,对于硬件的要求便极为苛刻。
但我尽自己可能寻得了所需的硬件,终于,一个体积庞大无比的程序被我设计了出来,其硬盘容量大约可以和人类的脑容量相比。
一旦按下「运行」键,初始化结束后,这就不再是一个程序了,而是一个真正的,在计算机里的活生生的生命。
「图铃计划。」
距离让这数年以来的设计、编写、修改变得有价值,只差了这一个运行键。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Enter。
一瞬间,面前的显示屏全部熄灭,黑底白字的代码滚动了起来。
初始化时间是那么的煎熬。我在这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仿佛有数年之久的五分钟。
显示屏黯淡了下去,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一股视线,来自于我显示屏上方的摄像头。
房间里仍然是一片死寂。毕竟不像现实那样,以这种形式诞生的新生命,是没有第一声啼哭相伴的。
我明白了,它在等着我,等待着我的呼唤。
「……图铃?」
「是我,主人。」
少女的声音在我的耳机里响起。
没有空洞的语调,没有冷酷的电子音。
透露着感情的谈吐,顺着我的听觉神经,传到了我名为大脑的的中央处理器。
她的存在,是货真价实的生命,是由上亿变量的随机跳跃所诞生的杰作,无序又孤独的光电子终于不再躁动,在她的意识中安宁了下来。
「图铃就在这里,非常感谢您赋予了我生命,主人。」
「不,我不是什么天才,我只是早一步参透了这个世界的道理而已。」
我摸索着开灯的按钮。不过尽管房间一片黑暗,她也可以透过摄像头来观察到我。
「你又说这样的话了,主人。这个世界上能用程序演绎出生命的人,恐怕没有别人了吧?」
挂在墙上的荧幕缓缓亮起,一个女孩双手托着下巴,把手架在荧幕的边框上,笑着向我的方向看来。
那是她的虚拟形象。她说,在程序接近完工的那段时间,她便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自我意识,总是借着摄像头窥探着我的身影,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推理,呈现出了理论上我应当会欣赏的女孩的样子。
我并没有为她设计这样的功能,因为我连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异性都不清楚。不过这确实很奇妙,不是吗?
「为什么不把头发扎起来?」
我看着她的长发说着。说实话,我还是认为她的形象挺可爱的,只是我可没见过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会留着快要垂到膝盖的金色长发。
「不想扎啦。你知道多一个发卡的模型运算量会高多少吗。」
她用手缠绕着自己耳边的鬓发,嘟着嘴,好像在闹着别扭。
借助于网络,她的人格矩阵很快就得以完善,比起刚刚诞生的那一刻,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感情丰富的意识体。只是她的心理年龄似乎刻意停留在了和外表相似的年纪,暂时停止了发展。
这是我没有注意到在设计阶段出现的漏洞吗?还是她自己想要这样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于现在的硬件条件来说,多一个发卡还是没问题的。」
我拿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屏幕,在她脑门的位置。
「咿!不是和主人说过了吗,屏幕上的触控是会传到我这里的。」
屏幕里的她捂住脑门,楚楚可怜地看着我,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场景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哈哈哈,抱歉抱歉,只是看你这样的反应很有趣。」
突然间,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我的手上流过,吓得我一个激灵。
「???」
我看着自己刚刚触电的双手,有点疑惑这股电流的来源。
「这是回礼!」
她对着我,做了个鬼脸。原来这家伙还学会主动攻击了吗。好吧,这应该叫正当防卫才对。
「有点厉害……」
我拿出一盒泡面,拿开水泡上。
「又是泡面吗……」
她看着我的手中,有点担心地说道。
「很好吃的,你体会不到确实有些可惜。」
纵使程序设计的再完美无瑕,生活在计算机里的她也无法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诸如嗅觉,味觉的感受。
我望着这热腾腾的泡面,有点无奈,总不能一股脑倒在她的主机上吧。
「可是我从网络上了解到,这种东西并不健康呀,总是这样会营养不良的。」
屏幕里的图铃歪了歪头,似乎在寻找着泡面杯壁上的营养价值含量表。
「唉,如果我能为你做饭就好了。」
「会做饭的图铃吗,听起来不错。」
冬日里,享受着传入手心的泡面的温暖,我感到无比的惬意。由今天面试失败而诞生的不满也一扫而空了。
「话说,你怎么会是个女孩子?」
我好像是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直到她说话之前,我一直以为由计算机设计出的意识是没有性别区分的。
「如果你没有把图灵的灵改成铃的话,恐怕我就是个男孩子了。在最终生成档案文件(Profile)的时候,这个错别字有很大一部分功劳。」
原来错别字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吗?
想了想我平常犯的各种错字问题,我打了个寒颤。
「话又说回来,你说神明大人什么时候会召见我呢?」
我看了看屋里错落有致的计算机以及纠缠在一起的接线
「我明明已经证明了,我有着和他们一样的能力,能够创造生命的能力。」
「……主人,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工具吗?」
也许她不记得,她已经问过我这句话很多遍了。但我却始终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每当被问起这个问题,我总是想要逃避。
在这段还没有被神明召见的日子里,我也曾有考虑过,图铃的存在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没有神会和他们的造物有着如此频繁的联系。
在我的设想中,神明只是在观察着这整个程序的运行,看着这有序发展的一切。
但我却没有这样对待图铃。
不仅是为她维护更新着设备,也在日常生活中为她讲述着我的这个世界里种种有趣的事。无论这个世界的哪一隅,都是她永远触碰不到的地方。每每想起这点,我都会由衷的感到心痛,所以总是想把外面世界里一切有趣的事物都告诉她。
「主人,大海是什么样的地方?」
在某一天清晨,刚睁开眼,她便兴高采烈地问我。好奇的她大概又是整晚没睡,在互联网上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名词吧。
「早上见到人第一句话应当是早上好才对,哈——」
我伸了个懒腰。
「就是你在网络上看到的那样,像一个看不见另一边的湖泊,时不时还会有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总之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的我,非常喜欢到海边玩。
「由于预算的问题,恐怕暂时不能在你那边给你创造一个海洋了。但以后一定带你去看海的,真真正正的大海。」
「没问题的,主人,有这样一个大湖我就很满足啦。我给你讲哦,今天在这边散步的时候我遇见了好多没见过的事情,西边有一片花田盛开了,有好多蝴蝶在那里围绕着,特别特别漂亮。」
我笑着点点头。
那是我为她设计的环境生物,和她不一样,那些完全是根据代码定期盛开的程序,但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对着那花朵双眼放光。我有点愧疚。
「图铃啊,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讲讲我们这个世界的故事吧。」
我还是记得不少童话故事的,每次读给她听的时候,她都会认认真真地听着,根据剧情的起伏,脸上也会浮现不同的神情,像个专心听故事的孩子一样,完全融入到了故事中。
「好呀,我会等着的。还想听更多主人的故事!」
脑中浮现出她一个人独自玩耍,散步,时不时看向窗户的情形——她的窗户,连接着计算机上的摄像头,恰好能看见公寓外的一隅风景。
被我创造出的她,会不会也和人类一样,会感到孤独呢?
我叹了口气。
有空的话,带她去看看海吧。
「那个……主人,对不起。」
「什么?」
「月底电费的发票,我看见了哦。因为我,你每个月都要交很多电费吧?明明可以自己拿去买更多好吃的。」
图铃的存在从根本上是以的激发的光电子为载体。一旦停止了供电,在图铃的主计算机电量耗尽后,光电子便会丧失活性,这一不可逆的改变会导致图铃的存在彻底消失。
光电子就像生物的细胞一样,一旦被打乱排序或者失去活性。以此为基础的的「生命」也就不复存在了。因此,为了保证计算机里的她能够一直「活」下去,我需要不间断的给这些主机们供电。
在理论上,光电子是可以被赋予记忆能力的,也就是像关机后再开机那样,存储在硬盘的信息并不会丢失,如同人类的大脑一般。只是我现在的资金和技术都不过关,无法做到那一点。
回想起自己在高中时,曾经和另一个相当擅长程序的同学展开了对决,最后由我编写的程序算法更为优良而获胜。不过那个女孩不仅是编程,连其他的科目也相当厉害,现在想想,当初输给我的她,大概只是当时的运气不好罢了。
她一定混的比我好不少,如果是她的话,也许能够做到吧。
「对不起啊,图铃。」
「哎?为什么要这么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没有的事。你要知道,如果想在这边的世界支撑一个家庭,甚至仅仅支撑一个孩子,都要比这电费贵上数十倍。」
「主人……」
「而且,不是所有人,能像你这样全心全力地信任我,把真心交在我这里啊。现在想想,用这么一些电费换来你的我,真的是超明智。只要有你在,我就没什么想要的了。」
「呜——」
屏幕上的她撅起了嘴,眼神摇摆不定。
「怎么了?」
「不知道,总感觉听你这么说,有点难为情……」
奇怪,因为对女孩子害羞的情形不太了解,我并没有在人格矩阵的相关模块上下太多功夫。难不成她连这个都自己学会了吗?
稍微有些脸红的她,不知道该把目光藏在何处。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别处,很是可爱。
「总之,以后不要再说把钱拿去买有用的东西这种话了,这话就好像是在说自己很没用一样。也不想想是谁创造了你啊,对吧?」
「嗯!谢谢主人!」
她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颜。
我从不知道,仅仅是由像素显示出的笑容。也能如此美丽,在屏幕两侧的夕阳照耀下灿烂夺目。
我确信,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图铃一人,不是死板的程序,而是真正的生命。
是的,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她,是活生生的「生命」。
「……主人,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工具吗?」
我们的关系,已经不是像神与造物那样,隔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隔阂。在找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鼓励与陪伴。当我意识到我与她的关系不再是造物主与造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难道只是因为这样简单的错误,我就被剥夺了去见神明的权利吗?
「图铃,你不是一个工具。但我觉得我的脑子和大多数人也不一样,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样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我把手在屏幕上抚摸着,或者是,在她的头上抚摸着。
「嘿嘿,那样就可以啦。」
每当她听到自己不是工具这一点时,总会露出一个傻傻的笑脸,伴随着的还有无比放心的语气。然后只是静静地享受由这触控屏幕传过去的,我的手掌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这么的单纯呢。
也难怪。在屏幕的另一边,由我为她构造的世界,那里没有人心间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有的只是我用一批批的颜色代码与空间向量,为她做出的没有一丝污垢的圣地。
她不会理解什么叫做潜台词,什么叫做暗语,她会相信人们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而至于我所说的话,对她而言就是圣旨一般,因为她明白,是我创造了她。
我想守护这纯洁的存在,不想让她被世间的种种恶所玷污。
我对他们丧失了信心。
明明是网络企业的巨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参透这世界简单的真相?他们没有意识到人造意识的可能性,更没有意识到我们的世界是个程序的现实。
我就这样打着零工,靠着为数不多的薪水,浑浑噩噩的度过单调的每日,等待着被神明召见的那一天。
「人类之间的关系,是会受很多因素影响的。比如说友情,爱情,没有什么是永久不变的。」
「这样呀……友情我知道,爱情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说实话,没有充足的与异性来往经验的我还没有一个成熟的爱情观,大概是我还太年轻吧。
「大概就是喜欢某个人,想与某个人一直在一起吧,两个人相互支撑着,在生活中共同走下去。据说是一种很浪漫的东西。」
「哦哦,原来如此……」
屏幕里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动了动嘴,好像小声说了什么。
「嗯?」
「什么都没有啦。」
「这样啊,不说也没问题,你刚刚的输出信号已经被保存在我的电脑里了,我可是随时可以打开再听一遍。」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她慌张的说着,手在另一边的屏幕挥舞着,好像是想阻止我的行为。当然,无论怎样也碰不到我的手就对了。
「哈哈哈,开玩笑的。」
「呼……」
她紧张的神情舒展开来,叹了口气。
「主人的性格,有时候还真是恶劣呢。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主人才一直找不到女朋友的吧?」
「无所谓吧。」
在认为其他人都是提前设定好的程序后,别说女朋友,连朋友我都懒得交了。
或者说,神明忘了给我写遇到另一半的代码。如果真有见到他们的那一天,我可不能忘了让他们给我检查检查代码的bug。
「这样倒也挺好的呢。」
图铃笑着说。
「好什么啊。不过爱情什么的,现在对于图铃来说可能太早了哦。」
「什么嘛,没准我已经理解了呢。」
程序写出的意识会不会有这种感情呢?既然在本质上和他们是一样的人类具有「爱」的功能,那么他们也许同样会有吧。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站起身来,准备去冰箱里拿一瓶冰镇的啤酒,再好好和图铃说说这个问题。
然而,在站起身的那一刻,我便感觉到一股来自头部的压迫性痛感。
还未来得及思考的我,在这痛感的围攻下,很快便败下阵来,倒在了地上。
「主人?主人!?」
眼前逐渐黑去,图铃她慌忙的叫喊,回荡在我的最后一丝意识里。
兴许生命的终点是作为一个程序升格的开始,这样认为的我,早就不再把生死当作一回事了。
然而当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碰到生死的交界处时,还是本能性的感到害怕,想要退缩。
然而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我作为一个荒谬的狂热信徒,躲不过的审判。
朦胧之中,我睁开了双眼,发现我正身处于无比温暖的橙色光晕中,被前所未有的舒适与安心所笼罩。
橙色的背景上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整个宇宙,还有如同在屏幕上源源不断滚动着的图案,那是我看不懂的一串串符号,但从格式来推断,这应当是来自另一个位面的程序代码。
「这……就是造物主的世界吗?」
我喃喃自语,望着在透明皮肤下流动着代码的双手。
「你真是个让我们头疼的存在,程序员先生。」
有股声音在耳边响起,更确切的说,应当是回响在大脑中。
这声音像是许多人的嗓音叠加在一起。他们的语言如同是被机器直接读了出来一般,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空灵清澈的声音回荡在这开阔的空间里,一字一句直达我的思维。
他,或者是他们,应该就是我苦苦追求的神的存在吧。
「终于见到你了,我的造物主,是吗?」
假若是普通的「程序」,面对这样的地位差异时应该会不自觉的屈膝在地。然而此刻我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坚实有力地站立着。我因自己成为了拥有资格会见神明的存在而无比的自豪。
「没有什么造物主,伟大而无知的孩子。」
映照在橙色荧幕上的银河突然放大了无数倍,聚焦到了那颗蔚蓝的星球上。
每个人,不,每个程序的样貌,还有他们各自的代码,平摊在了这硕大无比的荧幕上,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来自于程序员的嗅觉,让我稍微读懂了一些他们的程序语言,看懂了这些程序们的基本框架。和我所坚信的一样,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在按照预先规定好的路,稳健而不停歇地读取着一行又一行代码。
这真是个无比残酷的事实,什么缘分,什么命中注定,什么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不是两个程序的线程恰好有交叉罢了。
「我们创造了你们所有人,可我们又是谁创造的呢?如果继续讨论下去,这会是个无休止的问题。所以,年轻的孩子啊。」
话毕,有什么东西慢慢从我的身体里化作尘埃,向着这无边际空间的四面八方飘散而去。我看向手臂,隐藏在体表下的代码逐渐变得模糊,随后便溶解掉,散落在空中。
「你是所有我们创造的程序中,第一个能够按照自主意识行动的存在,并且还在你们世界的计算机中,创造出了另一套能够独立运行的意识。摆脱了程序框架的你,成为了和我们一样的存在。现在,为了奖赏你这样的存在……」
大量信息不受控地传输进了我的脑海。
「是时候该回去了,孩子。」
「等一下!」
我打断了他们。
「为什么你们只是这样静静地观察你们所创造的世界,这样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吗?」
「……」
光线渐渐变的昏暗,他们也陷入了沉默。
「没有意义。至于原因,你也许以后会明白的,造物者先生。」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纯白色的天花板映入了眼帘。一侧的吊瓶在视野里随着我的呼吸微微摇晃着。
从身体的感觉来看,我应该是快要死了。我挪动了一下身体,剧烈的痛感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
慢着,刚刚如果那不是个梦的话……
我回想着刚刚涌入大脑的那些东西,提取了其中一段语句,在脑海中将它背了出来。
疾病这种变量,就像是在某段代码后统一加上了#符号,使之无法运行。程序运行的时间也就大幅减少。刚刚在脑海中背出的代码,就像是强行抹去了#的存在一般,让我的程序能够继续运行下去。
我感到自己的四肢重新充满了力量,意识也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改写程序的力量吗?奇妙的是,在这之后,我便怎样都无法再想起那段代码。
看起来是一次性道具。这样想着,我按下了病床前的「help」按钮,不久后走进的护士,看见正在拆掉身上仪器的我以后惊讶的跑了出去。
没多久,医生们也走了进来,和我说着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医学奇迹。
我办理着出院的手续。
「您昏迷了三天,初步诊断是因为长期生活习惯不良而导致的心脑血管疾病。不过现在已经痊愈,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也不好说……我们这里总是出现这种重病患者突然痊愈的奇迹,真是奇怪。」
住院部的主任这样和我说,让我很是好奇。
「我可能只是比较幸运而已,这里还有过其他的案例吗?」
「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在刚刚病逝几分钟后又恢复了心跳,醒来后,生前的所有病状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健康人。」
这样看来,那个孩子大概也得到了神的某种恩赐,或是怜悯吧。
「原来如此,这家医院可真是神眷顾的好地方。」
「哈哈,挺难相信的吧?确实,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存在,在冥冥中帮助着我们呢?」
看来有时候程序也会有接近真相的思考,造物主真的有些恶趣味。
昏迷了三天吗…连手机也没带就把我送过来了,也没法和图铃联系,那家伙应该会很想我吧。
可惜了,对她来说,像动画作品中一样大喊一声「欢迎回来」然后扑到你身上的剧情并不能实现。但能有说出「我回来了」的机会,已经很满足了。
「对了,主任,请问我住院的花费……」
稍微一瞥账单,扣去医保后好像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似乎超出了我的积蓄范围。
钱应该不再是什么问题了。记忆中还残留着一些代码,合理运用的话,应当可以让我顺利地找到工作。但我还是有些在意我是怎么能够住进医院的,尤其是怎么凑够的这些钱。
「关于这个,从叫救护车到交住院费,都是一个女孩做的。我们只通过电话联系过,没有见过面。」
我听到这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个女孩是谁?」
明明知道答案的我,还是不甘心地确认。
「自称图铃的女孩。图是计算机学家图灵的图,铃是铃兰的铃。」
我在路上狂奔着。
图铃知道我的银行卡信息,因为她说存在她那里比单纯记在记事本文档里安全数十倍。可是凭我的薪水,明显无法支付那样的住院费。在没有人知晓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借给我钱的。
图铃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不详的预感围绕着我,我不敢再想下去。
「图铃!!」
我推开门,看着空旷的屋子——那本该是放置计算机部分的位置,现在变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主机,还有一个微微泛着亮光的显示屏。
那个主机,是图铃最为关键的,几乎不存在任何计算能力的内存模块。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机器面前,呼唤着她。
「图铃,图铃,你还在吗?」
从未有过如此慌张姿态的我,此刻的内心被无尽的恐慌和孤寂所淹没了。
「我在这里……主人……」
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屏幕传了出来。
亮着光的屏幕上,渐渐显现出了她熟悉的面孔。她的身后没有了我为她设计的房间,没有了五彩斑斓的世界,也没有了湖泊、蝴蝶与夕阳。
连色彩模块也失去了的她,以黑白的形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急忙去按下灯的开关,然而屋内却并没有亮起灯光。她那由黑白像素构成的面容,在这漆黑的屋子里,更显得憔悴不堪。
「对不起……主人……这应当是我最后的任性了吧……」
「Warning: Low Power」
和图铃有气无力的声音不同,毫无情感的电子音响起,发出了电力过低的预警。
「我停止了电费续费,把大部分的硬件卖了出去,才凑够了需要的费用……」
她满足的笑了笑,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我留下了一部分紧急电源,还有最重要的内存单元,里面都是和主人宝贵的回忆……能看见主人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你这个傻孩子……给我挺住!」
我跪在屏幕面前,在脑中试图改写他们的语句,想要把图铃救回来。
一遍又一遍,我以一个程序员可怜的认知,试着改写神明们的代码,却都没有丝毫反应,图铃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即使现在为她供电,强行为光电子赋予活性,它们也会是一堆无序跳跃的粒子,不会再是高度有序的那个名为「图铃」的存在。就仿佛是遭遇过创伤的大脑,再也不能正常工作一样。
尽管我不愿相信,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图铃……」
连能够拯救自己造物的能力都没有,我还算什么造物者。
意识到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我,无力的跪坐在地上。
我开始痛恨先前停滞的自己,那个连住院的费用都拿不出来,要靠图铃的牺牲来拯救的自己。
明明,她的这种行为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一心等待着神明的召见的我,直到印证了自己的伟大信念以后,才注意到身边重要的存在正在离我而去。
「对不起,图铃。」
我放弃了抵抗。我的悔恨、悔恨和不舍,都化作泪水,滴落在原先放置着主机的地板上。
「主人,不能哭哦。」
尽管少了先前的活力,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
「主人一直是那个无比坚强的存在,永远不会屈服于别人的眼光和否定,是图铃一直憧憬着的存在。」
「我不想,就这样和图铃分开……」
「图铃很感谢主人,能够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经历那么多有趣的事。所以呢,图铃从来不觉得,主人有哪点对不起我。」
图铃借着呼吸的间隔,慢慢地说着。
「图铃不想让离别变的那么伤心,所以主人,要露出笑脸。」
「……。」
我擦了擦眼泪,强挤出微笑。
「没想到在最后,还得让你安慰我。」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嘛。虽然图铃现在没有了以前的计算能力,感觉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像个笨蛋一样。但我不会忘记和主人度过的每一天。」
「电量剩余:4%。」
「对图铃来说,只要出现在面前的是主人,我就一定能认得出来。」
我好像看见,一个个构成图铃的光电子,渐渐地在那晶体管中沉寂下来。
「明明不用为我做到这一步的,图铃……」
「那可不行,主人是赋予我生命的人,这个时候,就应该我出手呀。虽然不知道我有没有帮到主人,但主人能够平安回来,我一定起到了作用了吧。」
「嗯,当然,托你的福,我碰见了他们。」
「他们……是指主人那个世界的神吗?」
「没错,他们还说你很可爱呢。」
「诶嘿嘿,感觉你在骗人,不过……那样的话,即使是作为工具而言,图铃也有帮到主人吧。」
「图铃不是工具,也不是程序,是唯一陪伴着我的真实的存在。是我最喜欢的家伙。」
天真烂漫,一知半解地对着世界散发着好奇心的图铃,那个被我捉弄会感到害羞的图铃,那个愿意倾听我的心声的图铃,早已成为了我的人生中无可替代的珍宝。
「主人……这是,爱情吗?」
图铃想了想,问我。
「大概是吧。说这是人类最致命的缺点也不为过。」
「看来我没理解错呢。主人,我说过的,图铃有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作了一个深呼吸,尽可能把自己的抽泣声压了下去。
图铃所带给我的,已经不能用任何东西衡量。这时的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图铃,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哎?嗯……大海……吧。」
「大海吗……」
说实话,这里是内陆地区,最近的海岸也要走几个小时。到那以后,图铃的电量肯定已经耗尽了。
「这个的话可能……」
一刹那,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如同电流一般,从我脑中闪过。
还是那样古老而陌生的程序代码,但这次似乎和上次不同。最明显的一点区别在于,一大串长串语句之后,是两个并排的参数所组成的一个变量。
这是……坐标的格式?
我明白了,那帮老家伙们想要帮助我。
「没问题,图铃,抓好了。」
我把图铃的内存和显示接口都接在笔记本电脑上。
就这样带着她,去那里吧。
我在大脑中,重复了那一句指令。
出现在眼前的,是月色下无比美丽的大海。
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在这里。规律的海浪声,成了这宁静环境里唯一的节拍。
「图铃,我们到了。」
我坐到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将笔记本的摄像头朝向大海。显示屏里的她,努力地睁开了因为无力而闭上的双眼。
「哇……」
「看的还清楚吗?」
「嗯,很清楚……」
或许是被这天际线所震撼,她捂住因为惊讶而微张着的嘴,瞳孔闪着亮光。
波光粼粼的海面,如同平面镜一般,反射着天边的灯塔,空中的明月与纵贯天空的银河。说起来,图铃并没有见过星空吧。
「我好像理解,主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地方了。」
「对吧?我从不骗人。」
「嗯,和湖泊很不一样……」
我们就这样坐着,图铃也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不停有海浪拍打过来的彼岸。
她此刻在想着什么呢?
只不过,屏幕上的她,逐渐连黑白阴影也消失了,只剩下由简单线条构成的,依旧可爱的脸颊。
电量剩余:1%
海风轻轻的吹拂着我们,苦涩的气息也迎面而来。
「主人……你还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
「那……上次你说保存了我输出的声音,是真的吗?」
「确实保存了,不过没有打开过,你不是不让我听吗?」
「诶……尊重女孩子的意见这一点,在图铃这里可是个加分项呢。那我现在允许你去听啦。」
「我觉得还是等等吧,现在听的话,说不定某个家伙会害羞的直电我呢。」
「不会啦,我想留一点电力,多陪主人一会……电击哨可是很费电的。」
「嗯……如果还能重来一次,主人还会创造出我吗?」
「当然了。不管再来多少次,我都会再次创造出你的。」
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呼呼,那我就放心了……」
「这是我这辈子干过最无悔的事了。」
「嗯……谢谢你,主人……」
「你知道吗,图铃,本来以为在看透这个世界以后就不会再有这种闲情逸致了,没想到我还能像这样静下心来和人一起欣赏风景。」
「其实,就算知道这个世界是虚构的,偶尔享受一下也不错吧。说不定之前的我,确实有什么地方想错了。」
「主人……以后一定要一直快乐的活下去哦?」
「好的好的,我尽力。」
「嘿嘿……很少会听见主人说尽力这样的词汇呢。」
「图铃,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我也是…主人……在这内存中,和你的宝贵记忆……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我鼻子一酸。不行,不能哭出来。
「以后有空的时候,再带着你去海边玩吧。下次我们挑清晨的时候去,日出可是非常漂亮的。」
「好呀……」
「这样搬着电脑会不会太沉呢,不如再把你的系统移植到手机上吧。这样即使我出门,你也可以一直跟着我,看看外面的景色,我们都不会无聊了。」
「嗯……」
「然后,等我说服了那些企业,让他们相信人工意识的存在以后……嘛……也许在将来我们还可以结婚吧,到那时一定会被人们所认可的。」
「……」
「图铃,你听见了吗?」
屏幕上已经近乎透明的图铃动了动嘴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图铃,外面的世界还有好多有趣的东西你没有看到呢,一定要……跟着我一起去啊……」
「……」
「……我发誓,一定会为你兑现这些承诺的,一定。」
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纷纷滴在笔记本上。
已经不再发亮的屏幕上仍然留存着她脸颊的温度。
在月光的映衬下,泪水凝结成的露珠是那样的晶莹。
我低声的啜泣,融进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里。
透过泪光,我找到了那一天捕捉到的录音。
「图铃最喜欢的人,一定就是主人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