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余是在1988年的夏天,那时候我刚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就被五哥拉去了码头。他说他的兄弟老余要出海了,得为他践行。
1988年的夏天,潮湿和闷热浸润这屋上的瓦片,鱼鳞一般的片瓦让江边的房子像是从长江跃出的鱼。而此刻的老余正坐在渔船上用刷子呼呼地把鱼鳞刷掉。“刚钓的江团,今天你们算是赚到了”他拿着刀熟练的把这条八斤重的鱼开膛破肚,五哥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等红色的火焰开始在烟头蔓延他便把这只大前门塞到了老余嘴里。老余这时候抬起头看见了我笑了笑说:你好,我姓余,多余的余,你就叫我老余吧。
老余做菜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就端上一大盆水煮鱼。他拿着三个玻璃杯和一瓶诗仙太白从厨房走出来,我准备过去迎他,但风浪的不平让初次登上这只小船的我坐立难安。于是我只得看着老余慢慢走到我的身边。但船上的晃荡他早就习以为常。他说他是生在船上的人,以后一定也会死在船上。五哥抱着我的肩膀诉述说着他和老余的童年故事,他说老余这个人以前是个老实本分的渔夫,没上过几天学,看了几本书结果看成傻子了。豌豆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张嘴闭嘴就是赛格林,黑格尔。不知道的还以为老余是他妈的文化人。
老余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喝到微醺的时候兴致也高了起来。他说男人一辈子的追求无外乎就是女人和钱。他已经睡过七八个女人还拥有一条渔船。他现在要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长江很长很长但是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说我把船开到长江上,你们都知道我的船在哪里,等我把船开到海上你们就不知道我的船在哪里了。
五哥让他把船开到粪坑里这样全世界都没有人愿意知道他在哪里了。
那晚我们仨都喝的很多,半夜我们躺在甲板上。平静的江面也止不住我胃里翻江倒海。我觉得自己堵得慌踹不过气也吐不出来。我看着漫天的星星,我觉得是星星压着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呼吸。我对五哥说我要躲进船舱里这样就不怕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老余站起来走到我的身前用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目之所及的星空。
“好了,没有星星了”
我看着他笑了笑,心想如果他没有吐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因为他这个举动觉得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第二次见到老余是在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前面,那天他来找我和五哥喝酒却只有我一个人在宿舍,但老余盛情不减还是在烧烤摊前点了琳琅满目一大桌。啤酒的泡沫把鼎沸的人声淹没其中,划拳的震耳欲聋都被咕咚咕咚的灌进了喉咙里。
老余给了我一个丹麦曲奇的铁盒子但让我先不要打开,在合适的时候再打开。我问他什么时候叫合适的时候。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点点头就不再问了。因为那时候的我是很相信老余的,我佩服老余有出海的勇气,在我看来能够卖掉唯一的船选择出海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一种不为凡尘俗世所累的洒脱形象跃然于我的眼前,我想他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是我心中的英雄。不仅因为他像郑智化唱的水手那样酷,还因为他交过七八个女朋友。
烧烤摊前的氤氲的烟火气和我呕吐后的眼泪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层柔软且模糊的屏障,透过这屏障我看老余的脸也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了,我笑着说:老余你请问吃的东西我都给吐了。老余继续喝着酒:“吃了也得拉,上面出来下面出来都一样,差不多。”我笑了笑,发现老余还他妈的是个哲学家。
接着老余说已经把船卖掉了,现在自己身上除了钱一无所有,他接下来要到钓鱿船上待几个月,在那个几个人挤在一起的箱子里昼伏夜出。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钓上来一只又一只的鱿鱼然后拿上船长发的工资在靠岸的时候买上几条烟和几箱酒接着继续漂泊在太平洋上,他说在长江上抽烟会把烟头丢进长江里看着烟头被水冲走,他在大海里也会这么做,我告诉他应该要保护环境不能乱丢垃圾。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大海太大了,别说烟头了就算是人跳进去也不过是掀起一点波浪罢了。我想反驳老余但是确实也想不清楚人跳进大海里到底会不会污染环境。
夏天的汗水总是特别粘人,晚风吹凉汗津津的颈脖,荷尔蒙的气息从女生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传到我的酒杯里。那些才从澡堂出来的女孩子在校门口的商店走来走去,碎花的裙子带着肥皂的温润香气,湿漉漉的头发淌着水滴一直流到了白皙的脚脖。老余那天跟我讲了很多很多,我昏沉沉的脑袋能记住的也只有丹麦曲奇的铁盒和无数白皙的脚脖。
第三次见到老余是在山上的墓地,五哥带我去的。那天五哥被喊去宿舍楼下接了个电话然后回来告诉我老余死了。老余死在了大海上,根据船员的回忆他是在一个喝醉酒的晚上从船头失足掉进了海里。
一个人死在海里,就像水滴进了水里。
我想起老余交给我的盒子。我从床下把盒子掏出来打开。里面有一张塑封过的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的老余站在自己那条破旧的渔船上拿着鱼叉面朝着夕阳留给我们一个背影的轮廓仿佛古希腊的勇士带着标枪出征的模样。
信上写着:余晖、男、1966年夏-1988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