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春天有了些许的敌意。当脚下的冻土开始变得酥软膨胀,枯草丛中闪着星星点点的新绿,河流凝结的血脉一突一突;当空气脱下厚重的棉衣,渐渐变得稀薄温润,无翼而来的声音以横斜的姿势冲撞耳鼓;当枝头一改旧日素颜,开满绚丽招摇的花朵,一树一树的翡翠在阳光下闪烁刺目……一瞬间我就被春天击中了。一些旧伤口也跟着醒来,开始发痒。
1梧桐花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就像一只猎狗嗅到了最美味的猎物,我抽动着鼻子,慢慢抬起头。一树耀眼的淡紫色,像一柄花伞,高高地撑起在天地之间。微风过处,花伞轻轻摇摆,泛着点点银光,就像有水珠要滴落下来,又仿佛发出了金石轻击之声。仔细看,才知道那是每一朵紫花用圆鼓鼓的尾部,在跟阳光互相嬉戏呢。
这还只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时节,尚没有蜂群蝶阵的起哄,赶早的花儿却早先行绿叶一步,贴着人们的视平线,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招摇似的争奇斗艳。这样一株梧桐,却将一树明媚的粉紫开在这样高的所在,一穗穗,一朵朵,高高地挑起,从容优雅中似乎带了淡淡的孤傲。每一穗花都是下面的盛开,上面的待放,形成上小下大,直指青天的小花垛。每一朵盛开的花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淡紫的圆号,号筒里张着几根粉白的蕊,细细的花蕊颤颤的,仿佛要流淌出最美妙的旋律。我想攀上去,摘一朵,来听一听。
但是我没有摘。我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这一树粉紫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尖悄悄绽放了。童年时老家院里原有一株很老的梧桐树,粗枝大叶,仿佛终日将院子罩得翳翳的,我跟小伙伴经常在树下捉迷藏,跳房子。梧桐花开的季节,我们总是从地上捡了新鲜的落花,簪在鬓上或者抽掉花蕊做成花哨。这样的花哨,只能吹出最单调的噗噗声,然而有哪个孩童不为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发现自鸣得意呢?又有哪个大人不会怀念自己童年的点滴快乐抑或顽劣呢?
等到读了书,才知道孤高的梧桐其实是最入诗的。“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个春天,忽然在异地又嗅到了久违的梧桐花香,心里禁不住涌起阵阵感伤。
2光与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光感动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朦朦胧胧洒在身上的时候,我就像听到时间老人的呼唤,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为此我恼恨春天,恼恨春天早起的第一缕阳光。依稀记得儿时根本没有时间概念,对光与影的变化也没有特殊的感觉。天什么时候亮,什么时候黑,一点都不晓得。想疯的时候疯,想睡的时候睡,整日里过得没心没肺。常常一觉醒来,已经日晒三杆,模糊中发觉自己睡在地上,却丝毫不知究竟是何时从床上跌落下来,更无法省察自己的睡姿可观与否。记得五年级的某个晨读时分,后排两个男生在热烈地讨论前一晚雷声之大。其中一个大约跟奶奶睡吧,他说雷声一响,他就吓得立马钻到奶奶怀里去了。我听了直纳罕,回头问道:“昨晚打雷了吗?”一语既出,惊得他们俩一愣一愣的。
过了最无知的年纪,许是岁月的变迁,许是经历的纷繁,梦这个东西也悄然溜进来,搅得每晚的睡眠水花四溅。然而在众多的梦境里,却有一块鲜亮亮地横在心尖。那却是一个春日正午的场景,太阳好好地挂着,有微风吹动地上的树影斑驳。说不出为什么会为这个场景心动,只记得,自己一遍遍将《放牛班的春天》的结尾回放,那条幽静浓密的林荫路,那样明净绚烂的阳光,一个小孩满脸兴奋地跑着。忍不住一下子泪水盈眶,恍惚中我变成了那个孩子,在乡间的野地里跑着,就是踩着这样的光与影,踩着这样明丽而幽静的春日。可是,现在的我,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树影呢?深深印在心尖的,原来是抹不去的童年的光与影呵。
那些密闭的心事,在这个春天被悄悄唤醒。春天又一次无情地灼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