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巳
缸里的一片绿叶让积了多年的死水荡起了涟漪。
葛泷蹲在那里盯着绿叶游来游去，想着夏天快过去了，那破旧的蒲扇也该丢了。
她拢一拢耳鬓的发，捡起一块石子，朝那一片绿叶丢去，令叶子猛地凹了下去。葛泷笑笑，心满意足的回了屋子。
今日是阴天，闷热的屋子里藏着让人懒惰的湿气。葛泷用块麻布裹着一块碎了的瓷碗，贴在脸上。冰凉凉的瓷碗让葛泷的身子舒坦了起来。她躺在藤椅上，虽然那藤椅已经磨得有些斑驳了，但那是葛泷最爱的东西了。她拨开额前的刘海，将瓷碗放在额头凉一凉。那是她特意剪的今年最流行的发型，只是汗涔涔的容易起红疹子。但葛泷一点也不介意。
葛泷哼着歌，细细地胳膊放在头顶后，望着路上走来走去的行人。
总有过路的男人朝这间屋子里看，盯着葛泷白皙的胳膊和圆润的胸部想入非非。葛泷不以为然，毕竟在这条街上她算得上个美人儿。
每当发现有人偷看她，葛泷便微微一笑，然后轻声道，“先生，来碗绿豆汤？刚冰镇好的。”
那些人听到葛泷的邀请都会纷纷去买上一碗。不过也有趁机想揩油的，都被葛泷给巧妙的挡了回去。
到了黄昏，她就跑去对面的店子里去买包栗子，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从门口进来一个人。那个人叫柳原，是这家店老板的侄子，他住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他会跟葛泷熟稔的说话，他看见葛泷剪了齐眉的刘海，于是笑道，“剪得真好看。”
葛泷就会微红着脸，抿嘴一笑，递把栗子给他，说，“要不要吃点？”
柳原接过栗子，微笑着说，“你还真爱吃栗子。”
葛泷点点头，看着他吃了颗栗子，才放心的离开。
她回到家，看见嫂子正在收摊，于是过去帮忙，将栗子放在了桌上。
这时候她嫂子心里就不舒服了，对葛泷的哥哥说道，“也不知来了个什么大佛爷，咱家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人佛爷还知道穷里扣金，买些嚼嘴的零食吃。真是小姐的命哟。”
她哥听见，看了眼葛泷放在桌上的栗子，明白了妻子的话，但看到葛泷低着头收拾东西，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转头对他妻子说，“就你话多！”然后继续忙活手里的活，也不看葛泷了。
葛泷拿起栗子便回了房间，房门一关，缩在床榻上，剥着栗子，一口一个。忽然想起了柳原，脸上一热，心里又舒坦了，也不介意嫂子的话了。
葛泷第一次认识柳原的时候，是在冬天。他穿着灰色的大衣，带着顶格子帽，提着箱子走到葛泷的店子里说，“我要碗绿豆汤。”
葛泷穿着青色的棉袄袍子，守着冷清地摊子，看见柳原的时候心却砰砰乱跳了起来。
她做了碗热腾腾的绿豆汤，打包好了递到他面前，说，“给。”
柳原笑笑，接过了东西，便去了对面的屋子里。
然后葛泷就能天天看见他了。她从那天开始便经常跑去对面买栗子，一到黄昏，便风雨无阻的过去。
其实她很讨厌吃栗子，但却努力让自己习惯了栗子的味道。
一来二往，他们就认识了，却没有很深的交集，只建立在互相寒暄的层面上。
但葛泷已经很满足了。
每每一想到他，葛泷就觉得这样的日子终于有了乐趣。
葛泷的爹娘病逝多年，只留下一个店面，家产都被哥哥嫂嫂拿了去。每次自己买栗子的钱，其实都是她自个从小攒起来的。
直到遇见柳原，她才忍心花掉。
比如剪头发，比如买栗子，比如买唇膏。她想给那个人看见，让他多瞧上几眼。
女孩的心思就是这样，如同沉香的屑，裹在炉灰里，散一丝香，剩下的，全都藏在心里。
只是过了没多久，葛泷的哥哥嫂子却私自帮她安排了相亲。
那个人是宋家的儿子，年龄与她相仿，富贵人家，但却是个药罐子。
葛泷看见镇上的刘阿婆来找了嫂子，她立刻明白了是什么事情。
可是一想到她的心尖上还住着柳原，她就来了火气。
她对她嫂子说，“我的婚事用不着你做主！想赶走我就直说，犯不着拐弯抹角的给我说媒！”然后看向她站在一旁的哥哥，说道，“哥哥你就忍心毁了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吗？”
嫂嫂一听这话，终于翻了脸，朝她吼道，“好你个葛泷！你天天吃我们的住我们的用我们的，如今你哥哥有难了，还是千挑万选给你找的户好人家，你倒还怨起我们来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些年咱们是怎么对你的？少了你一口粮食还是什么？如今这厢为你筹谋婚事，还要受你这窝囊气！你还得寸进尺了！”
葛泷急红了眼，掉下眼泪来，说道，“你凭什么安排我的婚事！你凭什么！”
她哥哥站在一旁低着头也不说话，只见她嫂嫂还是不肯罢休，于是她冲过去抱住她哥哥，说道，“哥哥，小泷不嫁！小泷不想嫁！”
她哥哥似有些不忍，于是拍拍她的背说道，“哥哥对不住你...”
她嫂嫂还想骂葛泷时，被她哥哥呵斥住了。
等葛泷平复了心情之后，她哥哥才轻声道，“小泷啊，哥哥也舍不得你嫁人，只是...你嫂嫂怀了孕，我们一家人欠了很多债也没还清，实在是养活不了...”
葛泷擦干眼泪，愣愣得看向她嫂子的肚子。她嫂子用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此刻也换了种语气，对葛泷说道，“不是我们心狠，只是咱家这条件...”
她见葛泷不说话，于是趁热打铁，道，“你哥替你谋得这户人家，虽说那公子身体弱了点，但也是一表人才。你嫁过去之后也是锦衣玉食，苦不了你下半生的。你哥哥如此煞费苦心，怎会害你呢？”
葛泷听完，心里百感交集，只觉得心扎得疼。可又想到嫂嫂怀了孩子，不想哥哥难做，于是只好对他们说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夜晚的时候，葛泷睡不着，于是裹着衣服去了柳原住的地方，就在外面站着，看着他房间的灯火亮着，呆呆的望着。
她想过，其实她并不知道柳原的心意，可是让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去嫁人，她做不到。
所以与其带着遗憾辜负自己的心思，不如痛快的说出来。
下了决心之后，葛泷终于鼓起勇气，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他的窗户丢了进去。丢进去之后，葛泷的心便砰砰的跳着，她期待他出来，又害怕他出来。于是这种等待和不安的心情，她刻在了心里。
这时候，柳原从窗户探了头出来，见到是葛泷，于是从大门口出来见她了。
那晚的月色是葛泷见过的最美的月色，她忽然觉得一个女孩的心思是可以一瞬间变成女人的心思的。
一个人可以瞬间变小也可以瞬间长大。
她颤抖着手拢了拢耳鬓的发，晶莹的泪滚在白皙的手臂上。葛泷觉得，她藏在炉灰里的那份沉香忽然就熄灭了。
那晚之后，葛泷便决定嫁人了。
嫁的是一个病公子，葛泷接受了这一切。可能是柳原拒绝了她的心意，可能是葛泷不忍看着哥嫂穷苦一生，也有可能是葛泷过腻了贫寒日子。
最后这一切成了迷，直到她遇见了宋百琝。她的夫君。
他确实是个病公子，他看不见。
可他却很善良，也很尊重葛泷。新婚那夜，他睡在地板上，告诉葛泷，“不必勉强自己，我不会强迫你。”
他看不见葛泷，却待她甚好。
因为他说，他天生残缺，一辈子都活在黑暗中，本就不该耽误她。
她不用再卖绿豆汤了，破旧的蒲扇也换成了崭新的。
沉香也换成了紫檀香。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想起她剥着栗子卖着绿豆汤望着柳原的日子。
她如今生活着的地方，依旧是勾心斗角，炎凉苛刻，不是和善的主。她的富贵，不过是富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何时掉下来，掉在哪里，她都得受着，无法逃离。
不过宋百琝的存在，成了葛泷唯一的希望。
葛泷觉得，他这样的人，倒值得她的陪伴了。
墙头的风吹满庭院，葛泷蹲在池塘边，看着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叶子，对他说，“今年的夏天过得真快。”
她依旧拢了拢耳鬓的发，只是已经不留俏皮的刘海了。改成了一头微卷的短发，像是波浪轻漾，有丝丝碎发被拢到耳后，露出洁白的脖子。
她捡起一块石子，朝那一片叶子丢去，令叶子猛地凹了下去。她笑了笑，牵着宋百琝的手，心满意足的回了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