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叔本华的传记时,我隐隐约约开始觉得,他的哲学本质上来说是一种二元论。意志与优良意识的交锋,昏睡的沉醉和清明的沉醉,物质与精神,外界和内在正相反的对应,历史与非历史。耳熟能详的神秘主义路线,叔本华君好像打算从康德出发自己打通一局的样子。
所以虽然他在五年前灌我的那一碗心灵鸡汤让我咂吧咂吧念叨到现在,并且被我尊称为人生导师,现在我反倒有点不太理解他的路数了。很好,叔本华的目标是光明神的胜利,但是然后呢?大家沉浸于精神上无止境的高潮,然后快乐地死?
在这个节点上提死未免有点扫兴。叔本华本人拿死做过例子。他说我们在生命里的某些时刻,想到死亡的存在,感受到的是冰冷残酷与恐怖。但是在生命的另一些时刻,我们想到死亡的存在,却有一种亲切的、旧相识的感觉。他说这是因为前者是意志对死亡的反应,后者则是优良意识对死亡的反应。所以我觉得区区死亡恐怕无从阻止叔本华的脚步。“大家都笑着去死了”,我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在读他的传记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脑子里和自己较劲。就说我眼前有这么一个坏脾气的晚期中二好了,我该怎么指出他理论上的弱点呢?
想来想去,觉得答案还是烂大街的一句话:因为你没有爱过。唔虽然这语气说的好像我就爱过似的被反问肯定会语塞但管他呢,他是死人死人不会说话哈哈哈。
叔本华是个浑身长刺的家伙。脾气不好,按他娘的话说是“行走的文学报刊”,跟人打交道必裱人,连歌德也没能例外。然后这位仁兄又没有个风流倜傥给他把印象分加回来的外表,所以他情路一直不顺遂。这个传记的作者其实眼睛挺尖的(我觉得他……大概挺喜欢老弗的?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说叔本华有性欲的时候没爱情,有爱情的时候没性欲。好吧我已经开始替他感到伤心了。这种体验上的二分,有可能就导致了叔本华的哲学观上的二分吧?至少叔本华承认了优良意识和性欲还是有点关系的,但在他的世界观里优良意识永远不可能和意志联起手来,因为只有在他受苦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优良意识。而意志则是盲目的欲求。
我向来觉得,弄人文的人,去做书斋学者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人各有病,不和别人打打交道看看别的类似症状(有可能让我们极度喜爱也有可能让我们极度厌恶),关上门一味地自省,很容易误以为自己的病就是世界流行病。栽在这一点上的绝不止叔本华一人,前有古人——抖M的卢梭,后有来者——偷窥狂的萨特。当然,彻底地理解人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但是就算办不到,就算是注定绝望的努力,也应该尝试一下吧。就算不是为了别人,而是纯粹为了更少病的自己也好。毕竟他人这种生物,有的时候真的挺有趣的。
扯远了。情场失意的叔本华开始了向这个世界的柏拉图式求爱。但他爱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世界,而是一个更高的世界。眼睛能见,伸手可触的这个世界于他来说是一个仓鼠球,愚蠢的人类就在这个球里跑啊跑啊跑。他希望的不是按着表面做运动,而是垂直地抵达核心。然后说到这里我又觉得这是典型神秘主义展开了。前一阵读过一本介绍灵知派的书,里面写道人是怎么诞生的,简直壮绝极了。按照某一派的说法,天上有天,天上有天,一共有七重,按照物质的坚硬程度一层包一层,天外则是神圣的属灵。然后呢,人的诞生,就是属灵从最高处跌到最低处,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时候,裹上一层又一层物质。所以我们的最外层正是宇宙的最里层,而我们的最核心处则是最外面的神圣属灵。叔本华也说过类似的话:
认识你藏在自己身上的真理……在那里天地相接。
光明的雨这个意象还是挺美丽的。但是对于当时真信这么一套创造论的人来说,一个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真正的人,高贵的灵魂,其实是这个世界的囚徒。
我觉得叔本华也是一个死屋里的囚徒,世界这个死屋里的囚徒。实际上他真的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些囚犯:他简直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优良意识上,就像死屋里那些爱财如命的囚犯,实际上他们爱的也不是财,而是钞票象征的“自由自在”的可能。摆架子,难以接近,受了冒犯必定回敬,对于一切准则“看似”遵守。假若他纵欲又讨厌哲学,扔进西伯利亚肯定可以迅速融入那些苦刑犯之中。
神秘主义者,叔本华,苦刑犯,他们视这个世界为牢笼,幻象,客居之地。这也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突然发现这些人好像都不是喜欢历史的,果然历史宅和非历史宅是人类中的两个亚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