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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租期到明天为止,房东发来信息问我是否确定不续了,我说确定。今天窗外的天格外地黑,时钟指向八点零八分,我收拾着东西。
我知道房东不希望我走。这并非因为我是个好租客,只不过是她担心房子因此又得空置上几个月。坦白说,确不大好租。位置偏远不说,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得二十分钟,公交站得十五分钟,房子还很小,只是单间带个厕所,一进门是一条一米宽的过道,到底是简单的灶台,说是灶台,不过也只是一个炉灶,一个洗碗池,上面摆着些简单的餐具。我一个人住,很少用到。左手边摆着一张一米五的床,床尾有一个一米宽的衣柜,旁边摆了张半米宽的小桌,再往前是墙,墙后就是厕所了。厕所里一个蹲厕,蹲厕上有花洒和热水器,一旁有洗脸池,洗脸池上面的镜子有几处裂痕,没裂痕的地方也不甚看得清,这倒是不影响,本身也不是好看的人。床边和厕所里各有一扇窗户,都不很大,但足够晾衣服,我通常是晾在床边,这里水分要少些,干得快。
我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但若非那时我已经答应了再租一年,恐怕我住到一年多一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搬走了。可那时我已应承下来,她也答应每个月给我少一百的租金,贸然搬走的话那两个月的押金要不回来不说,倒还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的热情了。我一向脸皮薄,只好吃亏自己又住了十一个月。想搬走的原因也很简单,隔壁屋子原先住着的同我一般大的男人搬走了,住进了一对年轻的情侣。二人都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发,都纹着身,身材都有些偏瘦,都爱穿新奇古怪的衣服,也都爱叼着一支烟,男孩的胡须尚不浓密,女孩的乳房也尚未发育完全,大概都还未成年吧。但夜里的叫床声却很响亮,还是男女合唱式,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搅扰得我心神不宁,难以入睡。有那么几次我已在心里演练好台词想要去说,但最终还是作罢,还是脸皮薄,这样的事实在是说不出口。可他们那声音又实在是响亮,犹如反抗世界的大声呐喊,请原谅我这拙劣的比喻,我以为像他们这样将自己装饰得如此特立独行的年轻男女很难不对世界抱有强烈的反抗之心。既然不好意思去说,我便只好委屈自己戴上耳机,将音乐声调到足够覆盖这叫床声的大小,才得以入眠。后来我的耳朵常常不时作痛,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但隔壁屋子里的的声响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和谐,有时他们也会爆发剧烈的争吵,这时呐喊声便不是对着世界,而是对着彼此的了。争吵的内容无外乎两类,贫穷,对彼此的感情。
先说贫穷吧,我从楼道里撞见他们时几次简短的对话中得知,男孩在仓库里替人搬货,女孩则是在饮品店里工作,又从他们的争吵声中得知,男孩一月到手三千多,女孩两千多。我记得这两样工作的工资不该是这样低,看来多半是由于未成年被人压榨了工钱吧。我在心里帮他们盘算过账。二人的工资相加,六千,房租水电按我的算是一千二,但考虑到房东给我少了一百和我是一个人住的缘故,他们应该只多不少,但先按这个算,剩四千八。伙食女孩一日三餐,男孩仓库里管午晚饭只吃早餐,算上几天休息日男孩也要吃,偶尔两人也会去外头吃顿好的,一个月吃去一千八应该是最少的,剩三千。二人烟量皆不小,常看他们吸个不停,依然保守着算,一人一天一包,一个月六十包烟,我看他们吸的是叫寒冰的烟,一包大概十八九块,考虑到成条买还能便宜,一月吸烟用去一千,剩两千。二人头发常烫染修剪均下来一月得几百,衣服鞋子均下来一月也得几百,话费一百多,洗漱纸巾等日常用品一月一百多,两辆电动车充电一百多,二人上班的地方都不算近,地铁又离得远,只好骑车。这合计下来又是一千,剩一千。这最后一千要管两辆车的日常维护,东西坏了得修,要管两个人的身体健康,生病了得看医生吃药,家中偶尔也需要添置些小物件,手机还不能坏,坏了一修一换都是一笔大钱,这些费用尽归在这一千里面,着实压力不小。我这还没算两笔或有的花销,一是他们常喝饮料,不过大概是她从店里带回来的,应该是不要钱的,二是他们常做爱,避孕套的花费,不过可能他们压根也不戴那玩意吧。我秉着严谨的会计精神将它们罗列出作为或有事项,以供参考。日子无疑是很紧巴的,可男孩太过年轻,不懂得盘算,时常兴起花些不该花的小钱,像是买些小礼物给她或是买些烧烤啤酒作为宵夜,这便常引起争吵,女孩埋怨他乱花钱,他埋怨女孩不领他的情,他还不是为了她开心!
再说对彼此的感情,二人算是私奔来到这座城市,都是离家出走的人,基本上与父母断了联系。既断了家里的联系,也就只好格外关注着彼此,毕竟二人也正是因为彼此才断了与家里的联系。可凡事过犹不及,他们像两个自以为高明的侦探太过执着于彼此感情间的蛛丝马迹,反倒生了许多莫须有的气。就像是有一晚他们争吵得格外厉害,墙边传来阵阵沉闷的响声伴随着哭声,起初我以为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结果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来不过是男孩忘了给她买苹果,而她下午还嘱咐过他。她仅凭此推论他已不爱她,其实只不过是由于傍晚时仓库来了太多的货将他忙得晕头转向了。墙的那边这才渐地没了声响,但不一会儿却又传来了熟悉的叫床声。尽管他们尚不是夫妻,但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显然他们已经深刻明白。类似的引起争吵的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很多,有时是因为她觉得他在外头多看了别的女孩一眼,有时是因为他觉得她回复店长的言语不够平淡,店长大概是个男人。但据我所听见的部分来说,若非他们太过专注于彼此的话应该还不足以构成争吵的理由。大概是在他们住下半年之后,在一次争吵过后我听到女孩说起想回家的事。女孩说想要回家住上几天,男孩不肯,担心她回去了再出不来。他的担忧无疑是有道理的,她作罢不再提。尽管她不再提,但我以为她从未断过这个念想。人总是难免会想家,特别是在日子过得并不好时,家往往意味着一顿饱饭,一张暖床,两张熟悉又充满爱意的面孔,又能如何不想?就连我都时常想念那支离破碎的家,尽管它已支离破碎,毕竟它曾经温暖,毕竟它还是我的家,那里总有一张宽敞舒适的棉床在角落里等我。
关于他们的事我多半是从那道已经黑了的白墙中被迫听来的,其中夹杂着一些我主观的推论,准不准确犹未可知,但这也不要紧,不过是我无聊时的胡思乱想,目的不过是打发时间。总之,他们争争吵吵着在这里也快住下了一年,而我却要离开了。去哪里?还没想好,反正是要离开,或许回家,或许还待在这座城市里,只是换一个地方。其实我也可以接着住在这里,毕竟那夜里的叫床声我早已习以为常,再说也不再是每夜都有了,但我还是决定要离开,理由说不上来具体,总之是要离开。我合上行李箱,推到一边上,东西基本都已收好,只差牙刷毛巾和晾在床边还未干的衣服,明天再塞进去就行。我又四下环顾过一圈,光秃秃得不再有遗漏的东西,看来东西也就那一箱子了。东西比我预想的要少许多,我把放在床下本也准备拿来装行李的编织袋取出折好,也放进了箱子里。我穿上鞋,把门窗都关好之后出了门。我想下楼再随意逛逛,毕竟是最后一晚了。
从狭窄黑暗的巷道里出来,我走到了城中村的主路上。两旁是成排的街铺,有药店,便利店,五金店,卖吃的,卖喝的,吃喝一起卖的,还有修手机的,剪头发的,按摩的,各式各样的店都有。尽管卖的东西不尽相同,但大体上每家店都有些陈旧,生锈的卷帘门和开裂的砖墙是常态,低矮的屋顶每逢下雨必定漏水也是常态,老板的嗓门也大都不小,态度也总是一副东西你爱买不买的样,仿佛是你买他东西还让他蒙受损失了似的!说归说,该买还得买,我已经一晚上没喝水了,此刻实在是有些口干舌燥。我拐进一家便利店里,“叮咚!欢迎光临!”头顶上轻柔的女声发出夹带电流的声响,我想这感应器大概是快要坏了。我从底下积了许多水的冰箱里拿起一罐冰镇啤酒,走去前台结账。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头顶上已有几处稀疏,他低头看着手机没有看我。我站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看我。“老板,请买单。”我说,语调极其客气,怕打扰到他。他抬起头,果然是一副我打扰到他的派头,他紧皱着眉拿起扫描器对着啤酒扫过,看了一眼电脑。“八块,自己扫,桌上有二维码。”说完,他又低头看手机。我扫码付过钱,犹豫着要不要给他看一下,“收款成功,八元!”收银台底下传来声响,这样就不用再打扰他一次了。我松口气,拿起啤酒出了店门,启开,冰镇的低浓度酒液润滑了我干哑的喉咙,只是不大好喝。近年来我不时便会买点啤酒喝,尽管从未觉得好喝过,却总是鬼使神差般地买,此刻也是如此。
街上的人不算多,男女老少都有,前方约莫五十米开外的树下有围成圈打牌下棋的人,其中多数是老人,叽叽喳喳得声音很响亮,我隔着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街铺里生意最红火的要数那家麻辣烫和与它对门的那家奶茶店,麻辣烫店里店外的桌上总是坐满了人,其中多数是年轻人,对门的那家奶茶店门前也总是排满了长队,其中多数是学生或是年轻的女人。据我所知那家麻辣烫店里的食材不大干净,多是急冻的,不是说急冻就不好,只是它在运输过程中并未一直保持急冻,甚至干脆就是裸运过来的,到时食材早已解了冻,都是重新冻的。我曾看过他们卸货,所以知道。奶茶店里的配料也不干净,小料暂且不提,原料压根用的就是奶精,也就是植脂末,这我是喝出来的,毕竟我也曾极热衷于奶茶,所以炼出了鉴别的能力。而由于这两家店开在对门,吃完重口味的麻辣烫往往会想喝个冷饮,于是便有了许多吃过麻辣烫之后立刻去买奶茶喝的人,这两样东西同时下肚自然极不利于健康,我很想告诉他们就算真的想吃这两样东西好歹要错开些时间,但没有。我没有说的权利,各人有选择各人生活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二十一点!全开!”那树下传来老男人喜悦激动的吼声。我不断往前走着,走过了那家麻辣烫和奶茶店,又走过了他们打牌的那棵树下,直走到路口往左拐上了斜坡,又走几步出了城中村的大门,眼前是宽大的马路。路灯高高的很明亮,马路上车水马龙,我沿着人行道走,一旁的树木紧密排列向前,空气中包含氧气,微风徐徐从前方吹来,将我的思绪吹回到过去。
那天也是在马路边,我与父亲二人沿着街道向前漫步着。那是萧瑟的秋天,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落下来几片叶,它们在路灯下有些泛黄,不知是黄色路灯的缘故还是它们本就已发黄。父亲不说话只是走着,烟不离手,一根燃尽便再点上一根,直到把兜里的那包烟都抽尽,才叹了口气。“永年,爸要走了。”他说。我不置可否。“我和你妈已经彼此不爱,没法再一起生活了,你能理解吗?”我点头,也只能点头。“你甭担心,爸还是你爸,只是不再跟你们生活在一起了。”我还是点头。“这个你拿着,里头有一万块钱,你慢慢花,别让你妈知道。”他递过来一个塞得鼓鼓的信封。我接过,问他:“你要去哪里?”“爸要去上海,你陈叔在那里做生意,喊我过去帮手。那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机会最多,等爸发财了就回来看你,到时给你包个更大的红包。”他的眼中射出期盼的光,与那路灯射出的昏黄光线在空气中交融。我想起母亲同我说起的父亲背地里有个上海女人的事,觉得可信了不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那年我十八岁,高三,再过大半年就要高考。
母亲对这事出乎意料的平淡,只是对我说:“永年,我跟你爸离婚了,你以后就跟妈吧。”她还不知道父亲已同我说了此事。“好。”我说。“你爸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不要咱们娘俩,走就走吧,咱才不稀罕他,日子还不是一样过。”她宽慰似的对我说。“妈你也注意休息。”我也宽慰似的对她说。其实或许我们都不需要宽慰,我并不为此而悲伤难过,我想她也是,但却还是配合着演了这一出戏码,就好像这样才算是给了过去的十几年光阴一个交代,这段感情也才算是落了幕。大概在他们离婚一个月后的一天周五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家时,客厅里有个男人正跟母亲一起看电视喝茶。“永年,来,叫叔。”母亲招呼我过去。“叔。”我走到他面前,唤他。男人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胡须短而浓密,深邃的眼睛友善地看着我,估摸在四十岁左右。他应了一声,没说多余的客套话。我径自回了屋里,再出来时他已走了,只剩下母亲。那之后,我便不时在家里看见他,他每次都是那副模样,身板直直地坐在沙发椅上,悠然自得地喝茶,我过去唤他一声,他友善地应着。只有一次例外,那天也是周五,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家时,母亲与他在沙发上对坐着彼此沉默,空气中好像有爆炸过后产生的沉闷气味,我想他们应该是刚吵过架,彼此的脸色都很难看。我唤他们:“妈,叔。”母亲露出了苦笑,说:“永年回来啦。”男人则依然只是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但是看我的眼神却不再是友善,反而还带着几分戏弄,该怎么讲呢......就像是一副我睡过你妈的神色。他的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男人,那是还要往前几年的事。那时我还在上小学,那天下午忘记了什么原因,总之是不用上课,我就提前回到了家中。我按响门铃,许久母亲才惊恐地出来开了门,看到是我,呼出一口气来,放松了些。“永年,你怎么回来了?”她问。我将情况告诉了她。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模样我不大记得了,毕竟我也只见过他一次,总之是个高个男人。母亲走到他身旁说了什么,他就用着那副神色直盯着我,也不说话,悻悻地走了。母亲递给我一百块钱,叫我自己去楼下买些爱吃的零食吃。我喜悦地接过,临出门前,她又嘱咐一句:“这事别让你爸知道。”我应了下来。那时我太过年幼,不谙世事,长大以后才慢慢琢磨出此事的不寻常来。我想,父亲应该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吧。
高三那年我成了班上特立独行的个体,在所有同学都拼命学习的氛围中独自沉沦,成绩一落千丈。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我的成绩赫然出现在全班成绩单上的最后一排里。也正因为我的拖累,我们班的成绩平均分最终只排在了全年级第二,距离第一只差了不到一分。但就是这不到一分的差距让我的老师损失了好几万的奖金,她怒不可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骂我是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羞愧地低下头,无颜面对同学们和老师。那年春节,我同母亲说我不想读书了。她叫我别说有的没的。我说我是认真说的。她有些意外地看了我许久,说她也是认真说的。我早就猜到她不会同意,但我已决心要走。大年初七这天,母亲彻夜未归。我以为机会已经到来,于是收拾好行李,拿起父亲留下的一万块钱。临走前,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妈,我走了,勿念。我有空了就回来看您,请您保重好身体。”我把这页纸张撕下,贴在了门上,走了。那之后我就来到了这座城市,东奔西走一晃眼就过了十二年,年份都轮过了一圈,却从未回去看过母亲。这期间我换了数不清的工作,搬了数不清的家,可还是一事无成,却已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或许老师说的话从来都是对的,我不过是老鼠屎,不过是注定要失败的人。
风真冷啊!夏夜的风怎也会这样冷!我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此刻我又站在了城中村的大门前,原来不觉间我已沿着这街道走过了一圈。还是回去吧,风太冷了。
“五小龙,十八点!”还未走完下坡右拐过路口,我又听到了老男人的激昂吼声。拐过路口,我看到他们依然围坐在树下打牌,一旁的空地上多了些跳广场舞的大妈,她们随着动感节律的土味音乐起舞。我粗略算过,大概二十个人。不知怎得,我想起了那对年轻的情侣来。仿佛是近一年来我通过那道又黑又白的墙与他们成为了要好的朋友似的,在这离别前夜我竟突然想郑重地与他们道一次别。我走进沿街的一家烧烤店里交代了一些烤串,一些烤生蚝,老板用带有浓厚口音的普通话向我再确认过一遍,没有错,我付了钱,一百二十三。接着我又走回那家便利店里,拿了三罐啤酒放到柜台上,老板依然是看着手机,没有看我,我依然很礼貌地说了一声:“老板,请买一下单。”他还是没看我,只是用射出红光的扫码器对着啤酒扫过,说:“二十四块,桌上有二维码。”我有些后悔,觉得三罐太少应该买六罐,可此刻又觉得不该再打扰他,犯了难。见我不动,他斜了我一眼,问:“怎的了?”我趁此向他说我想买多三罐。“四十八。”他说完,从底下扯出一个塑料袋子给我。我又从冰箱里拿来三罐,一并装好,扫过去钱,收银台底下传来收款成功的声响。我又折回到烧烤店门口等了一会儿,之后就提着两袋东西上了楼。站到他们门前时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叩响了门。
门被利落地打开,女孩稚嫩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她穿着显然过大的睡衣,那双明亮的眼疑惑地看着我。“我买了点宵夜,想与你们一起吃。”我说。她朝身后看去一眼,我看到此刻男孩正从厕所里出来,同样疑惑地走到我面前。女孩将我的话复述给他听,他更加疑惑了。“我明天就搬走了,这是最后一夜。”男孩好像有些明白了,让出了一个身位供我进去。“请进。”他说完,从角落里拿出简易折叠桌摊开在过道里,打开了空调。我欠身进门,将东西放到了桌上,女孩在我身后关上了门。一进门屋子的左边同样是床,床尾同样是衣柜和小桌,过道到底同样是简单的灶台,一旁同样是厕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床上摆了好几个娃娃,小桌上有镜子,镜子前摆着杂乱的许多物品,灶台上的餐具丰富而堆叠齐整,衣服则是晾在厕所里的。“衣服晾在厕所里不好,湿气太重,不容易干。”我一边说,一边拆开袋子取出里面的打包盒,还温热着。“我们都没想到这点。”女孩有些尴尬地笑着。打开打包盒,烧烤浓烈的焦香瞬间充斥在不大的屋子中,我拉开三罐啤酒分别递给他们一罐,将剩下的一罐留给自己。男孩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与他们干杯,喝下一口啤酒。“来,快趁热吃。”见他们不动手,我各拿起一串递给他们。我坐在靠近门边的一侧,男孩坐在另一侧,女孩盘腿坐在床上,光着脚。男孩想起了什么,问我:“明天就搬走了吗?”我应了一声。“去哪里?”他问。“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女孩有些惊讶。“只是不住在这里,还不知道去哪里。”男孩若有所思地又喝下一口啤酒。“你们多大了?”“十八。”“十六。”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男孩瞪了女孩一样,十六正是她说的,我以为这是真的,男孩说了谎。“十八,多好的年纪啊!”我感叹一声,又与他们干了干手上的啤酒。
六罐啤酒和烧烤很快下了肚,他们的脸都有些红,我看了手机一眼,十二点整,我们已经在此聊了快一个小时了。聊得不过是些闲话,其中的大多我其实早已通过那道墙所知道,但我却依然兴致勃勃地听着,也不知这兴致勃勃是从何而来。空调太久没开过噪音格外得大,犹如窗外树上的的知了吱呀着叫唤,给这满是冷气的屋子里增添了几分夏气。东西既已吃完,我也该走了,再说过了十二点也到第二天了,总不能两天都打扰人家吧。对于这一天算法的根源,我不甚明白,也没有兴趣去明白,只是不懂得为何要以十二点作为零点,而不是六点。十二点,天还乌漆墨黑着,一天便势必将要在这黑暗中结束黑暗中开始,就好像日子永远是无边的黑暗,只令人感到寒冷与孤独。若是改成六点,一天便势必将要在天快破晓时结束与开始,就好像日子永远带着希望的曙光,令人感到温暖与热闹。
临别前,我的心头上突然涌起了许多想对他们说的话,像是希望他们珍重彼此,希望他们找份更好的工作,希望他们保持与父母的联系,希望他们早日成为理想中的大人,而不是像我这般到了而立之年依然迷茫着。但我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了再见。我想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而不是成为一个啰嗦的大人。何况,这上面的种种我又能做到多少?只怕一件也没有。回了屋,我洗过澡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
窗外不时传来尖锐的男女吵架声,我潜心听了一阵。声音是从对楼里传来的,争吵的大概是夫妻,其中妻子大骂丈夫是个酒鬼,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丈夫则大骂妻子是个贱货,应该像楼底下浓妆艳抹地站在巷子里的那些女人一样去做鸡。我以为这样的两人还能做夫妻,也是怪事,犹如太阳打西边出来。窗外又传来了其他人的声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声音都有,他们异口同声地大骂这对夫妻,让他们安静些。这时他们好像终于意识到了彼此是夫妻,应该携手合作,一致对外,于是默契般地一唱一和反击着那些骂他们的人。窗外的声音更嘈杂了。他们喋喋不休,针锋相对得犹如一场低素质辩论比赛,其中谁素质更低,说出的话语更能突破下限谁就将牢牢占据上风。那对夫妻显然极善于此道,他们很快便冠绝一时,说得其他人鸦雀无声。窗外的闹剧也就随着这帮乌合之众的惨败戛然而止了,那对夫妻彼此间也不再争吵了,他们已经通过这场对外战争的胜利重新建立起了夫妻情意。我拉上窗帘,黑暗重又恢复了寂静。
明天我该去哪儿?回家吗?回到我那阔别十二年的家?也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还是继续留在这座我十二年前选择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漂泊?我不知道。尿意胀满膀胱,我起身去到厕所里拉尿,尿液带有淡淡的啤酒味。厕所窗外对着的那户人家还亮着灯火,一个男人正伏在床边的书桌上写着什么,他身后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则是正哄着怀里的孩子睡觉。洗过手,我又躺回到床上。墙边又传来那对情侣的做爱叫床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我感到困意袭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我决定了。如果睡醒起来是晴天,就回家,如果是阴天,就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游荡。
我合上眼,意识渐渐模糊。在他们合唱的高潮之际,我沉沉地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