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去年回家,爸爸翻出一盘泛黄的老磁带,鼓捣进录音机里听,是我和妹妹咿咿呀呀在唱歌:“世上只有爷爷好,骑摩托带我到处跑……”全家听到都笑翻了。磁带上标注着录音时间:1991年——那年我5岁,爷爷63岁。
老家是一个内地小城镇,90年代初摩托车普及率还不高,而从我记事起,爷爷就骑着摩托车在岁月里驰骋,直到他的人生边缘。
小时候,爷爷骑摩托载我,会把车推到有石墩子或者台阶的地方,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在空中绕着后座画个半圆,像唱戏似地有板有眼喊一句:“骑驴就台儿——”我踩着“台儿”爬上后座,爷儿俩就意气风发地骑“驴”出发。
那时候爷爷刚从一个乡镇企业领导岗位退下来,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坐在摩托车上,穿梭于他晚年生活的各个场景,编织出自己童年的生活美学。
清晨天蒙蒙亮,爷爷就发动摩托车了,车子“突突突”响,后座两侧各挂一只罩蓝布的鸟笼子,一只画眉一只百灵,这时候我只能站在前面踏板上——我们要去公园遛鸟了,像驾着马车那样神气。到了公园小树林里,鸟笼挂上枝头,婉转啼鸣,爷爷行云流水地舞太极剑,我拿着把一尺来长的小宝剑跟着比划。
从公园回来,会去花鸟市场逛逛,买鸟食、花肥、花草种子、盆景之类的。鸟食里有蠕动的金黄色小虫子,是活的,爷爷把它们放在摩托车后备箱里时,我就直挺挺坐着,后背发凉不敢靠近。
爷爷在后备箱里常备着一套园艺工具,花锄花铲修枝剪,很小巧。时常在路上碰到熟人,请爷爷去给他们培植花草、修剪盆景,爷爷二话不说,车把一拐“突突”就跟着去了,像一位给草木看诊的游方医生。遇到病情危重的花草,爷爷就小心翼翼把它们带回来,移到我们家自己的花坛里养,养好了再给人送回去。
我们那时候住着一个挺大的四合院,半个庭院都是葳蕤的草木。紫色的牵牛花、鲜红的鸡冠花、流着蜜汁的串串红、五颜六色的月季花,凤仙花汁配上明矾能把指甲染成柔媚的茜红,十几米高的大梧桐亭亭如华盖,只是树上掉下来的青虫会惊得我毛骨悚然,还有葡萄、樟脑树、夹竹桃、一排排造型各异的盆景……我一直纳闷爷爷怎么把这一院花草调教得这么好,难道秘密就是摩托车一趟趟运回来的花肥种子除虫药,还有藏在后备箱里的那套小花锄?
爷爷爱听京剧,常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排练剧目,他是司鼓。“冬冬”的鼓点,掌控着全剧演出的节奏。小学一年级时参加文艺演出,演一出戏剧舞蹈,一群小朋友在操场上翘首企盼艺术顾问来选角。只听见熟悉的“突突突”,操场上飘过一阵烟,来的“艺术顾问”是骑着摩托车的我爷爷……爷爷把我拉出来:“来,我孙女要扮穆桂英啊,还要配个英俊的杨宗保!”绛红披挂皂罗靴,身背靠旗头插野鸡翎,到现在我都觉得穆桂英是京剧舞台上最美的刀马旦,一段西皮流水“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美得心旌神摇。
印象中有段时间父母很忙,隔三差五就送我去乡下姥姥家住。姥姥对我也很好,可我就是待不住。住到第三天,就会自己跑到村口,坐在路边大石头上,边张望边想:“爷爷怎么还不来接我?”一旦看见爷爷的摩托车驶来,我老远就迎上去,开心地跳上车,小小的心瞬间就踏实了。我搂着爷爷的腰,看着两旁的白杨刷刷向后飞去,那是载我回家的路。
我12岁那年,奶奶心脏病去世了。那之后发生的事,改变了记忆的色调,我放佛一下子知道了生活的很多秘密。
奶奶去世半年后,爷爷要续弦。在大人的抗议和怨怼中,我听出那个婆婆是爷爷的旧情人,还夹杂着她早年是青楼女子的传闻。家里蒙上旷日持久的阴霾。爷爷和那个婆婆很坚决地要一起生活,他们离开子女的家,在外面置了房子另住。
从此,爷爷骑着摩托车穿梭于他自己的人生和我们这个大家庭之间,带来零食水果玩具,对我们这些小辈尽力延续他作为爷爷的责任,可我好像越来越没机会坐在他的后座上了。
我们渐渐长大,老院子拆了,爷爷带走了他的鸟,那些花花草草送人的送人,掩埋的掩埋,消逝无踪。有一次爷爷来我们新家,看了一眼爸爸养的盆景,骑着摩托车走了,过一会儿又回来,踏板上放着一盆小叶紫檀,造型拙朴,枝脉遒劲,一看就是爷爷亲自修的。爷爷让爸爸把盆景搬下来,说:“这盆你先摆着,我把你的拿走,养好了再换回来。”
很多年间,“过年”对我们家来说,不是阖家团圆,而是像走亲戚一样去看望爷爷。有一回大年初一,我们带着礼品去爷爷住处,阴冷的冬天,屋里光线不是很好,爆竹声声里,两位老人正在包饺子,动作有点迟缓,面粉末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飞扬,落在他们灰白的头发上。我大哭,跟父母吵闹,“为什么不让爷爷回家过年?”妈妈生气地骂我,爸爸一句话不说,叔叔婶婶劝我,把我拉扯回家,我到家看见堂屋供着奶奶的遗照,才知道对于父辈来说,他们对爷爷的挂念、对奶奶的内疚,永远都无法平衡。人间事有多纠结复杂,他们心里就有多苦。
大一那年寒假,我买了爷爷爱听的马连良京剧唱片送到他住处,回去时有点起风,他执意要骑摩托车送我。我跨上后座,电驴子又发动了,在风里,我隔着他厚厚的皮帽子大声的问:“爷,你还载得动我不?”“那当然,咋会载不动!”那年,爷爷75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摩托车。
爷爷和那位婆婆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八十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他们都发现自己力不从心,照顾不了彼此了,在双方儿女的劝说下,两位老人终于答应各回各家。我想他们一定很遗憾没有相伴着走到人生终点,可我还是暗暗高兴,爷爷终于回家了,那些在摩托车上呼啸着穿梭的童年岁月,似乎一下被拉到了眼前。
可是爷爷回家以后,身体大不如前,骑不动摩托车了。有一天,他把摩托车卖掉,买了一辆电动车。他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把我带到车前,拿着钥匙给我演示:“你看,这是遥控车钥匙哦,这种型号全商场只有两辆!”
那几年我在北京忙着自己的工作和恋爱,回老家很少。逢年过节回去几天,也就陪老爷子看会儿戏曲频道。爷爷骑电动车的样子和骑摩托一样吗?我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爷爷的坐骑又换成了自行车。一天姑姑惊慌地跑来我家,不到门口就喊我爸妈:“快快,咱爸摔了!”我们慌忙出去,看见姑父推着车,表哥扶着一瘸一拐的爷爷。姑姑急得直嚷嚷:“我眼看着他下那么大一坡,都不捏闸,年轻人也不敢骑那么快啊!都没来得及喊,眼看着他摔了,你说这,幸亏我路过,幸亏人没大事儿!”我看着爷爷蹭破了皮的腿,心疼又心酸,爷爷不服老啊,可谁能逃过时间流逝,谁又能阻止生命力一点一点消散……
一个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的八十多岁老人,怎么能天天骑车到处逛呢?在家人的嗔怪中,爷爷把骑自行车的权限也放弃了。从此,他和街坊的老伙伴们一样,早饭后拎着一把小折叠凳,略微蹒跚地走到街口老槐树下,在这儿一坐就是大半日,晒太阳,唠家常,眯着眼打盹。阳光透过细碎的槐树叶洒下来,像安慰着一位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
我刚工作那年,给爷爷买过一双手纳千层底的老北京布鞋,没弄清鞋码,买大了,他一直没穿。就在他去世那一年,有次我回家,他特意开心地告诉我:“你看,这鞋你前几年买大了不能穿,现在脚肿了,穿着正好!”我别过脸,泪如雨下。
十八年前奶奶去世时,我还小,逃也似的不去葬礼不去送殡,总觉得有一天她还会叩开院门回来;三年前在殡仪馆跟爷爷遗体告别,我和妹妹们哭得昏天抢地不忍放手——为什么他老人家不再多活几年呢?慢慢走,让我们慢慢送。
过年祭祖,父亲会请出先人遗照,供在堂屋——祖奶奶、奶奶、爷爷(祖爷爷很早便死于日军轰炸,尸骨无存,也没有影像可寻)。听人说,一个“孩子”和“死亡”之间隔着两道门,一道是父亲,一道是母亲,当这两道门抽去了,“孩子”就不得不直面死亡的冷峻。我无从想象,父亲面对爷爷奶奶的遗像泣泪时,内心有多么凄惶。
而我最大的遗憾,是在多年的时光里,我只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看着爷爷告别摩托车,搬起折叠凳,却一次也没有问过:“爷爷,您这辈子什么时候最高兴?什么时候最害怕?您为什么只爱看京剧别的戏一概不听?您总是一个人看电视,是不是都没有能说话的人?您最牵挂的人是谁?您带大的孙女,您希望她成长为什么样子?”……等我想起问这些的时候,他已经远远地走了。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长命百岁,是这世间最善良温暖的一句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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