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座很大的老宅子,有多大呢,宅子里面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玉米地,有一块整整齐齐的菜地,有十几棵挺拔粗壮的大树,每一棵都有两人合抱那么大。乍一看,斑驳的泥墙在初秋的黄昏下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青黄相间的玉米枝干摇摇摆摆,翠绿的菜地一片温馨,这是一幅很美的乡村画面,也是我对于家最美好的记忆。
每每回忆起二十年前的祖父都是一个画面: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身上总是穿着黑得发亮的蓝布衣服,手上提着一把乱糟糟的青菜,正晃悠悠地跨过高高的木质门槛。在我两岁的模糊记忆里,这是唯一可以记得场景。
我也曾经问过祖父,我那穿着散乱长袍子的爹爹为什么很久才回来看我一次,而祖父总是摇摇头,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远处的山头让我看。我问我的娘是谁,祖父总是指着村口的方向让我看。后来,我既没有在山上看出一朵花来,也没有在村口的方向看出一朵花来,便渐渐放弃了这个固执而未知的话题。
祖父最喜欢的是大宅子的后面养着的三只母鸡,因为母鸡会下蛋,但是从母鸡开始下蛋到母鸡不会下蛋,我吃鸡蛋的次数只有两次,一次是发高烧两天,差点随着深秋的风一起呼啸而去,缺又鬼使神差地熬过一劫,祖父泪眼朦胧地煮了一个鸡蛋给我吃,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味道,就像冰封了一冬的小溪闻到了春天的气味那般雀跃,忍不住轻吟浅唱;又像秋日的大地接受了最后一片花瓣那般怜惜,忍不住闭眼回味。第二次是在我父亲回来的一次,父亲的头发高高地挽着,就像将所有的愁绪都挽在了一起。后来,我才知道那的确是一堆挽起来情长欲愁。那次,祖父煮了两个鸡蛋,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爹爹,爹爹把鸡蛋推给了我,我努力抑制住了内心一抢而过的冲动,将鸡蛋推给了祖父。然而,除了我吃了本该属于我的鸡蛋,另外一颗鸡蛋谁也没吃。我以为爹爹回来会带我捕小鸟,看流云,闻鲜花,而他只是吃完了饭,摸摸我的头便又朝着山的方向走去。我望望祖父,祖父看了我很久,又回到了屋里。我知道,我和其它的孩子不一样,我没有娘,我的爹爹是一个不为红尘而扰的道士。
祖父不爱说话,他就像一个很有年代的茶壶,外表厚重富有历史感,但内心或多或少是有一些情感与思想的人。但是它的年代太久远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来倒一倒它,大家都觉得一个老茶壶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了。我知道里面是有东西的,我能从壶嘴里看到,但是我太小了,想倒却提不起来。我每天和蚂蚁说话,和小鸟说话,和门缝里长得青草说话,他们都愿意听我说话,祖父也愿意听我说话,但我觉得他很老了,听不见我说什么,便慢慢不再和他说话。
祖父每天都做清水煮青菜,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很穷,没有油,吃不起肉,也不能吃鸡蛋,因为要拿去换钱。后来,我做梦梦见了自己长成了一颗绿色的菠菜,一颗冲着鸡蛋和肉傻傻发笑的菠菜。从此,我就开始去河边抓鱼,有时候能用竹条的簸箕兜到一两条的小笨鱼,但更多的时候是兜了一簸箕的遗憾和对肉的渴望回家。祖父有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将小笨鱼给我吃,有时候会沉默不语。有一天,我发现碗里有了肉,祖父只是沉默地吃着玉米馍和青菜,我的碗里有肉,虽然好奇,但却抵不住对肉的欲望,以至于我现在都很喜欢吃肉时满嘴流油的感觉,一种从内心发出的满足感,从头发尖到脚底都在叫嚣着满足。后来我才知道祖父帮隔壁的大婶做了一天的劳动,才换来两指宽的肉片。当时倒是觉得无所谓,现在每每想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在别人的指挥下匆匆忙忙讨要二指宽的肉便会忍不住泪流满面。当时的生活为什么那么苦呢?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的,在我快要进入小学的时候,祖父终于熬不住岁月的侵蚀而离世,而我也终于熬不住生活的压迫而被迫流浪到了孤儿院。
作者 何姑娘
2016年8月24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