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们中了大招
里约奥运会魔性的傅园慧风靡了网络,果真是炎炎夏日里一股清流。当朋友圈一遍遍重复她的那些“洪荒之力”语录时,我却紧紧地盯住了那句:“……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简直生不如死。”这一年,我感同身受。我觉得,今天是个时机来讲一讲我的这一年。
去年8月,妈妈被诊断疑似乳腺癌,幸运的是,手术病理显示肿瘤良性。出病理结果那天,一个月来像个战士一样冲锋陷阵的我哭的惊天动地。我无比感恩老天的厚待,全家躲过了这一劫。
当我喜笑颜开的觉得生活正在逐步回复正轨时,12月底,爸爸确诊了淋巴癌。这一次,是真的没躲过。出病理结果前夕,我支走了爸妈,让他们回家等我消息。做检查的这两个月,我的生活已经跑偏了轨道。
而我,不敢有过多的情绪表露。我只能每天陪着他,一天天地跑医院,一次次地做检查。在医院的楼道里,有的人因为挂不上号苦苦哀求,有的人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失控的焦躁,有的人望着那一个个闪烁的叫号屏幕像在等待被救赎的呼唤,更多的人,是像案板上被宰的羔羊一样,无奈无力又无助。
分诊台的医生在病历本上熟练机械的写一个数字,再在数字外面画一个圈,她会不会知道那就像圈住了每个病人的魔咒一样,苦苦挣扎都无法逃脱;他们对每一个病人的回复千篇一律,她会不会知道排队的人像听圣旨一样,因为我们除了照做别无选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像天使一样说笑着走过我们每一个人面前。爸爸做穿刺抽取病理样本时,我看着那粗大的针管扎进爸爸的腹腔,却只能在门口咬着大衣的领子,无法控制抖动的身体默默流泪。我不知道那些护士能不能理解我在经历着什么,懂不懂我在每一个检查日前失眠到天亮的无法言喻的苦楚;而那些我们千方百计,用上洪荒之力才挂上号的专家,他们看惯了生死,能不能理解他们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生死符一样会死死压住我们的命门。
所以,我没办法忍受和父母一起等待病理结果,我自私的选择自己去面对。无论好的坏的,我都需要时间和空间自己去消化。我记得取病理结果那一天,马上就是2016年的元旦。阳光明媚,温暖灿烂,我觉得老天爷依然会站在我这边儿,我希望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进那弥漫着太多负能量和呈现人间百态的医院大厅。
老天这次没有站在我这边,我们家中了大招。病理结果上,真真切切出现了那个像恶魔一样的“癌”字。
我的情绪生病了
我决定暂时和父母隐瞒真实情况,在我搞清楚一切之前,我没办法摊牌。我做了张假的病理报告,爸妈像突然获得了重生一样,生活也像充足了气的球,一天比一天反弹的高。而我,真不知道,球被扎破的那一天,到底会跌落的多惨重。
我发了疯一样去找这个领域的专家。我发现,很多时候我们为了自己,撕不下脸低不下头,而为了我们爱的人,却豁的出命丢得起人。
不管不顾的花钱,不计得失地用尽自己的人脉,那些像在神坛上一样的专家,我竟然一个个都见到了。
坏的结论,我总是恍惚的看着专家的嘴在动,却脑子一片空白,不懂他在说什么,然后腿软的走出诊室默默哭半天;好的结果,我又像打了鸡血一样,有了第二天去冲锋陷阵的勇气和力气。
我读李开复的《向死而生》,读关于癌症的一切书籍,读一篇篇外文paper,我终于明白了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尤其是那些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和医生沟通后,摆在我面前的治疗方案有两个:观察,每三个月复查一次或者化疗。我发现这就是道无解的题。观察,我不知道会不会耽误治疗的最好时机;化疗,没人能承诺效果有多好,爸爸也不得不承受熬人的副作用。最可笑的是,我竟然认为,我有责任替爸爸做选择。
鉴于观察一段儿时间并不会耽误化疗的时机和影响治疗效果,我选择了先过好新年,继续隐瞒病情,自己扛起一切的路。
我万万也想不到,这个选择给了我自己太大的压力,在后来的半年多里,这段经历颠覆了我的生活,更颠覆了我的认知。
我恐惧。我害怕爸爸受苦,更舍不得他受苦,担心他受不了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和化疗带来的痛苦,想起来我就会哭的情绪失控,哭的一夜一夜不合眼;我害怕我承担不起这份责任,爸爸一直是我们家那个顶天立地,凡事冲在第一线,大事小事无所不能的超人,我害怕我根本没能力撑起他一直撑起的这一切,更没有勇气做抉择;我更害怕的是失去他,我没办法忍受你挚爱的亲人,突然就会从你的人生中毫无防备的消失。
我怯懦。我很多时候,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我想一觉睡过去再也不醒过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可以不再面对这些根本没办法解决的问题。那段时间,我的工作一落千丈,处处得不到认可。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不断地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我痛恨自己过去30年的浑浑噩噩,无能懒惰,小时候爸爸给了我一切最好的,我长大了他老了,却没办法给他他曾给予我的。
我抱怨。我开始看不惯一切,抱怨我身边所有的人。我抱怨被爸爸宠了一辈子的妈妈,自己活的那么肆意,却在爸爸生病时不能有一丝分担;我抱怨我弟弟的无能不懂事,让爸爸妈妈为他照顾孩子,而累的不能有自己的晚年;我抱怨我在需要他时候,他没办法帮我一把,仅仅因为我是姐姐,就要自己牺牲自己的工作生活,委屈而不甘;我更抱怨,在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每个人都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而我原地未动,却也不得已成了必须冲在最前面的人。
我焦虑。我觉得生活一团糟,我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停下来,无缘由的哭一场;我经常在地铁上,看着地铁窗外因高速行驶而连成的一片黑暗而走神,一次一次坐过站;每次带爸爸复查,我一趟趟的找医生对台词,生怕哪个环节疏漏,哪个人说漏了嘴,让爸爸毫无防备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而这种高度紧张也总让我陷入喜怒无常。
半年来,我停止了健身,放弃了学习,不化妆,不打扮,挎着框架眼镜和肥胖的身体,挨过一天又一天。我会突然什么都不想做,躺在沙发上吃垃圾食品刷美剧,一混一个星期,我又忽然会觉得自己应该振奋精神,喝上一杯浓浓的美式,依然白天看不进书,晚上睡不着觉。就这样,家里一片狼藉,生活一团乱麻。
我知道,我的情绪生病了。
我努力与生活握手言和
生活总会给你一个契机,看不看得到,抓不抓的住,全在我们自己。
现在想想,我抓住了。
单位的演讲比赛派我参加。无论是因为我的情绪,还是因为没有认真准备,总之,我在我认为擅长的事情上,输的一败涂地。我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脑子一片空白,几次出现忘词和错词。
骄傲,自尊心,瞬间吞噬了我,生活像凝滞在了某一个点上。
那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得想办法救救自己。头破血流也好,破釜沉舟也好,总比栽在这个坑里无动于衷任由生活摆布要好。
我去看心理医生,去见行为教练;我去占星,也去见懂易经的人;我听取职业规划老师的建议,也做各种人型人格测试。我不断地和朋友沟通,和具有正能量的人接触。
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么令人沮丧的境地?为什么遇到问题我会出现现在的反应?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需要个突破口,给我繁杂无望的生活一个出口,给我乌云满天的日子撕出一丝明媚的阳光。
演讲比赛失败后,我犹豫着接下了读书会100人年party的主持,比起输的恐惧,我更害怕我再也没有站在众人面前的勇气。主持时,我依然忘词,依然紧张的不能呼吸,眼前一次次闪过演讲时惨烈的场面。可我在结束后,真心感谢自己站在舞台上的勇气。不去关心结果的好坏,站上去我就赢了自己。
那一刻,我有一点点找到了自己。
我突然觉得,拯救自己,最有效的方式还是要靠自己。
我逼着自己去人多的场合,哪怕一句话不说,默默接收正能量就好;我逼着自己去接触那些闪闪发光的人,请来做读书会的嘉宾,逼着自己去主持分享会,一次又一次;我逼着自己去思考,一个人默默的在纸上分析那些一辈子不愿意触碰的过去和现在,去梳理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事件和瞬间,尽管总是累的不能呼吸,怕的浑身发抖。
但丁在《炼狱》中描述的情景或许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经历:一个庞大而干涸的深井里,被遗弃的灵魂疯狂的寻找出路,挣扎着向上攀爬。
我的这段经历,就是如此。一路跌跌撞撞,却庆幸自己始终从未放弃,逐渐走出了雾霾,看到了晴朗,找到了方向。
我开始有能力与生活握手言和。
我开始学会爱,学会独立。
我一直觉得我对爸爸的保护是爱,舍不得他受苦也是爱。可我们和父母终究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也无法为他们的幸福负责,我们更不可能是父母的拯救者。我时常抱怨父母干涉我的生活,把他们认为对的强加给我,可我又在做什么?我凭什么剥夺爸爸在面对自己生命时的选择权,还要给自己道德的红利,美其名曰爱的谎言。换位思考,如果是我,我希望我有知情权和选择权,我希望自己能为自己剩下的岁月规划和负责。爸爸有爸爸的人生难题要克服,爱他,就应该把属于他的,好的不好的,全部交到他手中。每个人有义务,更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到底。
我们和父母有着血脉相承的缘分。但我们仍然不能以爱之名相胁,以责任之名相迫,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而无视他们的自由和灵魂。我们之间需要独立和界限,各自面对各自的人生命题,各自负责各自的人生。
我开始接纳,我也臣服。
对于生活给我的这些人生难题,我开始选择平静的接受;对于原生家庭带来的那些委屈和抱怨,我开始选择真诚的尊重;对于过去及现在的不完美,我开始愿意心平气和的承认和示弱,来路无可留恋,前方才永远值得期待;对于成长,我也愿意给我自己时间,改变那些容易改变的,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安宁地活在当下。这段经历教会我,往往我耗尽元气想控制的,最后却牢牢控制了我。
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道德标准和价值取向施加给别人,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任何人。这个世界人与人本就有不同,我们可以不认同,但不能不尊重这种多样性。我们更不能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内心的不舒服,就将负面情绪投身到他人身上。对于家人,宽容和接纳,更难却更珍贵。
不排斥情绪的起伏,不害怕自己的不完美,不抱怨生活的不公,都是成长的必修课。
我开始勇敢,不再逃避。
如果不是爸爸生病,我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的逃避和懦弱。说到底,害怕自己承担责任,不允许自己犯错,宁可不做也不要输的心态已经成为我面对困难时的应激性反应。现在回想,焦虑流泪无所事事,爸爸生病的事实依然无法改变。
爸爸需要解决他的人生难题,我需要打好我的人生大仗。找专业的医生,看科学的资料,制定出可行可选的几条对策,分析好每个对策的利弊,告诉爸爸,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请你相信我。
我努力的把生活拉回正轨。按时起床,作息规律,每周买一束鲜花,谢谢老公和朋友这段时间的不离不弃和宽容安慰;和父母家人好好的说每一句话,不再让他们因为我的情绪不稳定而承受尴尬,不再让他们看我的脸色而委曲求全;认真工作,认真吃饭,认真做好每一件事,认真过好每一天。我勇敢,才有资格期望爸爸的勇敢。
所谓勇敢,不过是心底自如,面对每一个问题,不慌张,不露怯,始终相信自己有一点底气解决。
我们从小学习数学,学习语言,学习强身健体;长大学习法律,学习经济,学习看准目标积极进取,可我们却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面对生死,面对告别。总有一天,这堂课我们都得补上,有时候来得过于猛烈过于突然,你都没有准备的时间,只能选择怔在那里,任由生活把你打败。可我们仍然要有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潭里拉起来的欲望和勇气,我们要努力让自己及格。
这场和生活、亲情、成长的遭遇战,我觉得暂时,可以说我赢了。
这个月是爸爸确诊癌症的第8个月,我终于可以开始,并有能力与生活握手言和。我开始逐渐习惯,在人生的每一个交叉路口,没有红绿灯的现实,可我们天生就有为自己找到方向的使命。生活就是这样,无常又温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我曾经脆弱的不堪一击,也坚强的超乎想象。回头看,我感谢自己,咬着牙流着泪走了那么长那么难的路。
上周,我坐在爸爸面前和他说,我现在能够心平气和的和你坦诚你的病,是因为我完全的了解,也完全的相信,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他战胜他。我希望你相信我,也信赖我。爸爸出乎意料的平静,拍了拍我的肩,谢谢我为他做的一切。
我知道,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这第一关,我们都闯过了,不容易却也不落魄。对于不能控制的未来,我也不再孤单,不再害怕,变得开始有力量。到头来,我相信,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这一次,我不想又一次没能和这段岁月好好道别。
所以,我敲下这些文字,作为这段岁月的终结,也是开启新成长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