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这天,祠堂改的学堂格外清冷。周先生呵气暖着砚台,看冰花在窗棂上攀成《论语》章句。十张瘸腿课桌还印着去年端午孩子们用雄黄酒画的钟馗像,墙角的《申报》堆里探出半截褪色风筝,翅上“航空救国”的墨字洇成了乌云。
阿四缩在门槛搓冻红的手,粗布书包坠得肩斜。他爹刚挑走最后一担冬腌菜,扁担头挂的油纸包漏着《千字文》残页——那是前日包盐巴时撕的。“周先生,我爹说开春要去南浔做帮工...”他嗓子眼卡着半块冻硬的饭团,雾气蒙住了眼镜片。
祠堂梁上忽喇喇落下只麻雀,正跌在描红本堆成的巢里。周先生拾起鸟巢中半片糊窗纸,竟是当年省立师范的毕业证书残角。十年前他揣着这张纸回乡时,渡口老船公笑问:“秀才爷,可要搭去上海的船?”
晨雾里传来笃笃的捣衣声。洗衣妇们蹲在结冰的河埠头,棒槌起落间谈论着前街米行新装的铁皮喇叭。周先生往阿四手里塞了个烘山芋,瞥见他棉鞋破洞露出的草纸——那本是《百家姓》的内页。
“今日临颜真卿《劝学帖》。”周先生腕子悬得笔直,墨汁却凝成冰珠坠在宣纸上。阿四咬着笔杆看檐角冰凌,忽然想起昨日路过福音堂,玻璃窗里洋学生摆弄的显微镜亮得像块冰糖。
放课钟是半截铁轨,敲起来带着江轮的呜咽。阿四把砚台捂在怀里往家走,路过当铺时撞见米店伙计正往黑板上写米价。洋灰地上的粉笔数字被北风卷着,扑簌簌粘在他打补丁的裤腿上。
半夜雪压垮了祠堂东厢,周先生抢出的《曾广闲文》浸成了面糊。晨光里他蹲在瓦砾堆前,忽听得身后窸窣响——二十几个学生抱着从家里偷的板凳,阿四攥着半刀毛边纸,纸角还粘着酱坊的封坛红纸。
开春后祠堂梁上换了新巢,这回筑巢的碎纸片里混着米行广告和《申报》副刊。周先生扶着阿四的手写“天下为公”,见那孩子腕上烫着道新月形疤痕——是上元节帮工碰翻的桐油灯烙的。
端阳前日,阿四爹从南浔捎回捆旧书。解开草绳时飞出一只枯叶蝶,正停在《民国教科书》封面的五色旗上。周先生摸到书页间的桑叶标本,忽然记起师范学校老墙上那句“教人化蚕”的标语。
蝉鸣最盛的午后,阿四在描红本上画出人生第一个完整的圆。周先生望着他鼻尖将坠未坠的汗珠,恍惚看见当年师范校园里那口铜钟的钟摆在晃——只是这回钟声里混着远方的汽笛,震得砚池里漾起细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