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部分地方管外祖母叫姥姥，我们这儿比较特殊，叫姥娘……

        我从小不爱吃鸡蛋，姥娘为了让我吃，就想个办法里面加红薯粉芡，没有荤腥，到现在我吃鸡蛋如果要炒一定加淀粉，还是怕荤腥，只会这一个法子……

      我小时候经常胃痛，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哪怕半夜也给我揉肚子，哄我睡觉，我记忆里，她脾气很差，可是从来没有跟那么皮的我发过脾气，我姥爷絮叨，总跟我讲些不爱听的旧时代的往事，她总吵她，孩子不爱听，别说了，她聪明又迂执……

      我喜欢吃白菜炒焖子，从小就喜欢吃，所以每次我回家要走之前，她都会做一大笼，让我带走，尽管后来超市已经开始卖，她也必须手工做给我送……

      我爱吃卤面，她做的比我妈好吃，所以每次去总是一定要给我做，尽管后来我口味变了，开始喜欢吃很多其他的东西，她一如既往地做，也不问我……

      我小时候喜欢吃麻叶，特别是她做的，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所以每次我回家，她都一定炸了送来，尽管后来我害怕变胖肠胃也变坏，不再敢放肆的吃油炸，她一如既往送，我不问我……

    从小到大，她但凡得一点好东西全部要给我和弟弟送来，弟弟幼时烧伤脚，她背着弟弟走十多公里去看大夫，家里但凡有点事情，她总跑得最快，解决完就走，我出生时她已五十四岁了，所以我忽略了后面那些年她其实已经不堪劳作了，却拿着四十多岁人的精力在顾我们……

      后来我去长沙的第一年她高血压摔倒摔了腿，后来出事故又摔了背，后来又脑梗瘫痪，身上开始腐烂透骨，在床上度过了到现在的4年多时间，死时血管崩裂，血液流尽，只剩一具枯骨……

      我平时懒得用心，对她的关心就是给钱给钱买衣服买衣服，买吃的买吃的，很少真的陪她说话听她啰嗦，她太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即便希望陪，也不会说，患病躺在我床上休养的时间，大部分都一个人待着，静默不语，她其实很喜欢热闹的……我弟做的比我好，聊天，听她絮叨……

      大约我没有弟弟那么性情，没对她那么掏心掏肺，我偶尔会觉得她有点太偏执不变通，和我妈一样，让人压抑，所以她气我，临终最后一面是和我弟弟视频，我弟千里回来，合棺前竟意外看了她最后一眼，我全程只看到了盖着纸的她……可能她不愿见我了……

      她咽气那天傍晚，我心情抑郁，浑身无力，莫名悲伤，充满了绝望和失落，总觉得有事儿发生，可是问了同事，并没有什么事，隔天早上，才接到我妈通知，她走了……

      她是长姐，母亲早逝，四个弟弟的养育、婚姻、置房全都一手操办，身材不过一米五，丈夫懦弱不管事又大男子主义，婆婆不理，为了几个子女，硬生生活成了男子。但，小儿子去年意外去世，一生操劳苦闷，女人家活得艰难困顿，临终竟尸身不全……

        一个人一生的劫难:幼时丧母，晚年丧子，所嫁非良人，育子非至孝，临终不全尸，她全遇到了！我总觉得老天不公，此时，更觉不公……

      她一生偏爱我妈这个二女儿，我是女儿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外甥女，所以被她爱屋及乌，可是我妈前脚走开，她后脚血崩咽气，老一辈说是魂跟着我妈走了，临了，竟然不是我妈守在身边。而被偏爱的我竟然没看到她最后的样子，只留下一张照片，对不起她从前至今的惦念……

        入殓摸铜钱时，子女孙辈那么多，只有我妈摸到了那枚代表福气和财富的铜钱，她到死都偏爱我妈。她合棺那一刻，嘴巴都没合上，怎么都合不上，老一辈说是有话没有交代，姥娘，你托梦吧，我愿意听你啰嗦了……

        我很久不曾流泪了，她丧礼我流尽了十年的眼泪，可是还是后悔，后悔没在她还在的时候还能言语的时候，多听她啰嗦啰嗦，没有陪她去听听戏，没有多跟她说说话，所以不能像弟弟一样，可以很坦荡不悔，也不能像她的孙子孙女一样没心没肺，因为我被偏爱过……

      对我而言，真正可感可憾的死亡，大约是，那个唯一的仅属于一人的称呼，以后只能在心里无数遍呐喊，再没机会出口了。我再进那个院子，再没有一个小脚瘦弱矮小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出来应我，没有人为了迎合我的胃口给我开小灶追着我问想吃什么，没有人只凭着自己的记忆给我送东送西，没有人只为了看我一眼近八十岁的高龄骑车横穿马路，要改掉一休假一得空便跑去看望的习惯了，要改掉一打电话便问“我姥娘最近咋样了”……

        也才发现，人过而立，那些存在着即代表我人生圆满、规整的人，会逐一地离去，并且再不会出现，代表着人生会出现橡皮擦，一点点擦掉过去的痕迹，徒留一片污浊……

        有些事情，发现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人间最难得无悔，有种懊悔是真的痛苦:子欲养而亲不待。姥娘啊，你一路走好，黄泉路若难，就多拿些钱，给守路的人，来生，生个好人家，被惯着宠着偏爱着长大和变老，一生安稳，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