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听到贾樟柯导演在《一席》上题为“事实的重塑”的分享,2007年初贾导刚完成一部关于刘小东的纪录片,片子以这位艺术家的绘画和思想为主。那时贾导眼中的中国当代艺术过于商业化,作为艺术爱好者,他觉得可以通过电影这种大众化的媒介,让更多人了解到艺术家的真实的工作状况,于是就开始了自己第二部艺术纪录片的制作。
这期间贾导很偶然的认识了一位服装设计师,她正在为巴黎高级时装周创作一组服装,贾导以前对于服装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时尚和消费品层面上,可这次通过艺术家纯手工制作的形式,感受到了服装和人的某种情感联系,或者说服装可以是人情感的一种寄托。联想到如今在工业化时代,服装厂的流水线生产,于是思路开阔起来。从法国一回来就奔向广州的服装厂,工厂里有着密集的流水线,在闷热的天气里,工人们有的操作缝纫机,有的打版,有的熨衣,一环套着一环,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这些工人从乡村或者县城汇集广州,十几个人一间宿舍,相互之间没有交流,很难融入到这所城市,也看不到自身的上升空间。同样是和服装打交道,设计师和工厂工人的境遇却完全不同,通过这种旅行式的拍摄,贾导又想到了现实中人和人之间的某种关联性。而在服装厂的餐厅里,贾导和几个年轻湖南工人吃饭的时候,又聊到了现在的裁缝的生活,紧接着从广州赶回了山西来家,拜访了一些还存在的裁缝店。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不像七八十年代一年到头活不完,裁缝店现在只是替外来的矿工缝补下衣服,谈不上有衣服可做,勉强维持生计,贴补家用而已。
由服装这跟主线,带给了贾导重新理解现实关联性的机会,三组人物都围绕着服装生活,可生存状况大不相同,意外的让我们认识到每一个人的生活经验是有局限性的,但艺术可以重塑事实,帮助我们突破自我精神的局限,重新来理解事实,而其手段就是重新结构现实,把巴黎、广州和山西三座城市结构在一起,把设计师、工人和裁缝三组人物结构在一起,在这种结构中,我们能更全面的理解人与人关系的真实性。从那个时候开始,贾导的电影就非常依赖于结构了,每个人不是孤立的个体,世界已经演进到了只有依赖彼此才能看清自己,单一的一组人物不再足以呈现事实。
贾导从自身经历出发,得出艺术创作中需要“事实的重塑”。而在我看来,艺术家所做的并不只是重新结构事实,更多的是在事实重塑的基础上,再进行艺术化的处理,注入或无意中注入了自己的阐述,即使是纪录片,导演也做不到绝对的尊重“事实”,信息在传递的过程中,一定会衰减,电影也不例外,导演的任务之一就是减少这种衰减,因此就有了电影主题,一切其他因素都围绕主题这个内核聚集起来,抵御信息衰减。有人把贾樟柯的电影当做纪录片的来看,透过他的双眼去了解整个时代的变迁,殊不知贾导的眼其实是一双“心眼”。
我们再来看贾导的新片《天注定》,片子同样对事实进行了重塑,截取了四宗在社会上引起过广泛关注暴力事件,其原型分别为胡文海、周克强、邓玉娇和富士康跳楼少年,通过对这四组不同背景的人物进行结构和艺术化,从而给出自己对于当下社会思考和忧虑。但是从片子中我们又不难发现,贾导并没有干巴巴的客观记录,只是借用的这几宗事件的框架,为了突显出要表达的主题,对事实重新给予填充、删减和调整,目的是为了让故事具有更高的观赏性和震撼性,而这种表现手法,就是对事实的“艺术化”重塑。
最后引用贾导的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批忠实于电影的人。如果我们愿意承认一个国家的电影应该有文化的成分,我会告诉大家,在这十几年里,最具文化努力的电影大都来自‘第六代’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