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如梦令

如梦令


“红袖,陛下今日还是没来吗?”


宋轻云脸色苍白,撑起身子靠在床边,满面病容,曾经水盈盈的眸子也一日复一日的黯淡下去。


久未得回复,她才瞧去,空荡荡的殿内,哪还有一人。


她想扯起唇角,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不知怎的,今日这心里总惴惴不安的,似要有大事发生。


宫里安静的不像样,连平日总爱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红袖也不知哪去了,怪冷清的。


宋轻云掀开被子,对着镜子收拾一番,即便是施上粉黛,也掩不住她憔悴的面容。


尖尖的下巴,消瘦的脸颊,无端让人心疼。


推开殿门,许久没见阳光的宋轻云,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


倒是个好天气呢。


只是这心里边还是一抽一抽的紧着,惶惶不安。


有人来了,慌慌张张步伐凌乱,是红袖。


小丫鬟悲愤欲绝,哭红了眼睛:“娘娘,出事了!”


宋轻云出声安抚她:“莫慌,细细讲来。”


红袖擦了擦眼泪,不停的抽噎着:“陛下他,陛下他竟要抄了相国府!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啊!老爷夫人他们……”


啪——


宋轻云脑子里的一根线断了。


怎么会……


她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脚下踉跄一下,差点站不稳,红袖连忙扶住她。


宋轻云止不住的颤抖:“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红袖见她那样,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啦流了下来:“奴婢方才出去打听了,大家都说相国大人通敌叛国,私藏龙袍,全家两百三十余口已经送上刑场了,娘娘,陛下他怎的就这么狠心。”


宋轻云眼前发黑,心如刀绞,她拂开红袖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娘娘!”


身后传来红袖的喊声,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谢回风,你莫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宋家力排众难,扶你上位,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把我的皇后之位让给她人,让我在宫中受尽刁难,现在,你又要杀尽我的族人,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宋轻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跑啊跑,跑的鞋子都丢了,白嫩的脚磨破了皮,所过之处尽是血迹,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的灌着冷风。


到了刑场,围观的百姓挡着去路,她一柔弱的女子艰难的挤进人群,很快就被淹没。


后面跟来的红袖焦急的呼唤“娘娘,娘娘!你在哪!”


“时辰已到,行刑!”


刚刚挤到前面的宋轻云只听到这一句话,亲眼看到那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抬起屠刀。


“不要!!!”


她喊的撕心裂肺,听的人也是心如刀绞,齐齐望来,引得众人侧目。


昔日意气风发的相国大人,如今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看向女儿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慈爱。


高台之上的皇帝也看见了下面悲痛欲绝的宋轻云,脸色不变,目光毫无波动,总是带着一抹笑意的嘴角,如今却吐出最叫人寒心的字句:“继续。”


手起刀落,甚至宋父宋母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对她说。


“爹!娘!”


她肝肠寸断,不可置信的跌坐在地。


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到她脚边,瞪大的眼睛还在死死望着她,似在愤恨她的识人不清。


相国府上下二百三十余口人,包括刚刚出生的小侄儿都被处以死刑,却唯她一人幸免于难。


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宋轻云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彻骨的仇恨让他心口一抽,微微的疼,无端的有些慌张起来。


世人皆知相国府的大小姐宋轻云,艳压芙蕖牡丹,身如新柳飘絮,是京城有名的美人,才貌双绝,十五岁初及笄,上门说媒的人能绕朱雀楼数十圈。


宋家精挑细选,给她找了一份门当户对的姻缘,燕王家的世子,燕昭玉,年十七,欣秀斐然,敏而好学,是京城未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可这宋大小姐却在某日出游之后,眉目含羞的竟说要嫁给最不受宠的十三皇子,谢回风。


那日宋轻云和红袖去赏杏花,中途下起了小雨,红袖跑回家中拿伞,她独自一人跑到较大的树下去避雨。


她百无聊赖的来回瞅着,一众才子佳人中,她一眼看到了那个墨发高束的少年,气质高雅出众,长身鹤立,最是世间无双。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出了神,待到人家回头,这才慌张的别过眼眸,羞红了脸,如玉的手指紧张的捏紧了衣角。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却见面前站了一个白衣人,小心翼翼的抬头,又恍然撞进一双温润含情目。


他眼眸含笑,白衣翩翩,将手里的伞递过来,声音里是微不可查的关怀:“姑娘,莫要淋湿了。”


她沉迷在他的温柔中,晕乎乎的拿着伞回家了。


那日之后,宋轻云就经常来杏林和他约会,她知道了他叫谢回风,是当朝的十三皇子。


她告诉他自己不满意家中安排的婚事,又在对方温声安抚中红了脸颊。


家中婚事愈发催得紧了,犹豫再三,宋轻云还是决定坦白自己的心意。


她亲手绣了一条手帕,洁白的绸布上绣着精致的杏花,她在上面题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待到第二日见面,她将手帕塞进谢回风手中:“十三哥,这是云儿昨日绣的,你喜欢吗?”


她紧张的低下了头,害怕听到那个让她伤心的答案,又不愿就这样离开。


隐约听到一声轻笑,宋轻云抬头,见心上人星眸烁烁,笑容灿烂。


只听他说:“云儿,十三哥心悦于你。”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私定终身的两人频繁见面,很快就被相国大人发现,耐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就向老皇帝请了婚,婚礼定在了秋初。


很快就到了成亲的日子,宋轻云已有些时日未见过谢回风,这次再见面,就是夫妻了。


宋母看着身着凤冠披霞的女儿,自是美玉无瑕,面若桃花。


她满面慈祥,给新娘子梳头,说着祝福的话:“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宋母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自己的掌上明珠,受尽百般疼爱,没想到这一眨眼就要嫁人了。


她轻轻搂住宋轻云,语带哽咽:“云儿,为娘舍不得你,娘亲的宝贝疙瘩,这就要去到别人家了,日后,怕是见上一面都难啊。”


宋轻云也无端伤感起来,但一想到要嫁给自己的十三哥了,纵使天大的不舍她也受的来:“娘,你别难过,女儿定会经常回来看您和爹的,今日是女儿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哭了。”


宋母松开她,又拍拍她的手,破涕为笑:“你呀,果然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爹娘送她上了花轿,而她即将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年轻俊秀的新郎官坐在马上,后面跟着华贵富丽的轿子,唢呐喜庆的演奏曲儿,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疼爱女儿的相国夫妇为宋轻云备了十里红妆,岫玉翡翠,琳琅玉石,珠宝绸缎用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


满城的树上都系着红绸,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接踵,个个皆伸着脑袋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一拜天地!”拜天上地下,和平安乐常在。


“二拜高堂!”拜父母亲长,养育之恩难忘。


“夫妻对拜!”拜夫君厚德,予我后生不离不弃。


“礼成,送入洞房!”


十三哥,自此之后,云儿就是你的妻子了,请你一定,要将云儿好生安放,细细珍藏,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众生皆苦,你独甜。


宋家在朝中分量极重,相国大人将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了落魄的十三皇子,众人都以为向来忠君的他站了队,纷纷有了各自的思量,连老皇帝也投以怀疑的目光,想要不着痕迹的削弱宋家的势力。


宋父深夜未睡,与妻子相对而坐,相谈良久,想到女儿那潋滟的眸光里掩不住的喜悦,众多交好贵族的一声“糊涂”,也敌不过女儿的一句请求。


此次结亲最大的受益者是谢回风,他这个可有可无的落魄皇子终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他开始积极表现,在满朝文武面前表明自己不慕皇权的节操,他谦逊有礼,出色的外表与不卑不亢的言谈,使他轻易获得众多贵家小姐的赞美,无形之中有了助力。


他在别人的试探中,坚持自己无意争夺皇权的想法,朝臣也乐的因着相国大人卖他几分面子,就这样,谢回风慢慢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又不着痕迹的拉拢了朝中重臣。


不受重视的十三皇子,终于还是踩着宋家暗自崛起了。


宋轻云熬了汤,让红袖跟着端去书房,没想到路上碰到了同样备了吃食的李如意。


对方骄傲的像只孔雀,打扮的花枝招展,手中的糕点也是五颜六色,花哨至极。


她轻蔑的瞅着宋轻云,不情不愿的行了礼,又擅自站直了身子,阴阳怪气的说:“哎呦,姐姐这也是要去找殿下吗?可真是不巧呢,殿下前些日子说想吃桂花糕,所以妹妹也学着做了些,今日好让殿下试试,姐姐你呀,还是改日再来吧。”


宋轻云无意与她多说,绕着她就要过去。


李如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的很了,在背后咒骂道:“神气什么,还真以为自己就坐稳正妃之位了,殿下早就许诺过我,他若是……”


剩下的话她没敢说,但宋轻云也猜得到。


他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皇位,便予她皇后之位,执掌凤印,统领后宫。


宋轻云扯了扯唇角,干脆转身往回走,向来娇嫩的脸庞比当初憔悴了许多。


红袖见不得自家小姐受苦,愤愤不平的说:“小姐莫要伤心,殿下这般疼爱小姐,怎会由着那李侧妃胡说,红袖这就去告诉殿下,让他给你评评理!”


她说着就要去闯那书房,宋轻云连忙拉住她,微笑着说:“殿下刚从宫里回来,定是累极,莫要打扰他了。”


李如意是谢回风新纳的侧妃,比起日渐式微的相国府,李家确实更有权侵朝野的架势。


曾经许了她一生一双人的十三哥,曾经表明了态度无意皇位的十三皇子,现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和野心,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往家里塞了女人。


他说:“云儿,十三哥心悦于你。”


他说:“云儿,我娶她们只是因为局势所迫,十三哥心里最爱的还是你。”


可她分明听到他也对着那些新来的世家女子含情脉脉的说:“我心里只你一人。”


老皇帝近些年病重,私心里开始偏袒无心争权的十三皇子,对比现太子的浪荡不羁,就更是觉得他优秀识大体,牙一咬,干脆早早就拟了旨,让位给谢回风。


这下其余的皇子可坐不住了,纷纷孤注一掷,准备结营造反,却不想谢回风早有准备,一通先下手为强让他们措手不及。


摆在他们面前的人证物证,其中真真假假各参一半,却随便拉出来一件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于是,新帝登基,朝廷上上下下彻底洗了牌,于他有碍的官员朝臣,无论血亲与否,全都难逃死字。


宋轻云这个十三皇子妃本应是堂堂正正的皇后,却没想到谢回风转头封了李如意,入住凤藻宫。


而她呢,落了个不上不下的云妃之位,成了满城笑柄,侧妃终究是妾,她一个正妃,竟让夫君的小妾爬到了头顶。


其实她早就隐隐感觉到了今日宋家的下场,所有世家大族都被血洗,而宋家这个庞然大物,谢回风怎能容忍。


可她依然心存侥幸,认为谢回风对她还有余情,念在往日的夫妻情分上,可能不会对宋家出手。


只是没想到,她这一生唯一打的赌,竟是输的一败涂地。


成亲之初,他们也是过了几天黏黏糊糊的日子的,各种温柔小意,玩意逗趣。


只是渐渐的,他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她在一起时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在有了代替她的新欢时,也不再来见她了。


她本就是内敛温和的性子,下人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见她失宠,就偷偷的克扣她的生活费用,倒也不知是不是得了新来的那些莺莺燕燕的吩咐。


若说谢回风对此事毫不知情,她是一百个不相信,甚至很可能,他是默许了府中的这种做法。


刚开始她还会去找他要个说法,但每次去能撞见他和别的女人亲亲我我,浓情蜜意,平白添堵。


头几回他还耐着性子安慰她,给她解释,后来竟是不许她再踏足书房,叫李如意她们每次见了都要好生嘲笑一番。


但每次见到父母,她都笑的甜蜜,说她一切都好,说谢回风很照顾她,任谁都想不到,堂堂皇子妃,竟过的如此凄惨,以前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落魄无援。


好在还有红袖陪着她,忠心耿耿,让她不至于存了轻生的念头。


宋轻云看着刑场上满地的人头,鲜血铺地,似要连清澈的天空都染红了。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找来的红袖见她目睹了亲人的死刑,顾不得自己悲痛,想要将她拉走。


宋轻云眸子死气沉沉,她哑着嗓子说:“红袖,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红袖满面泪水,扶着她单薄的身子:“小姐莫怕,我们回家,红袖一直陪在小姐身边,毕生不离不弃。”


高台之上的年轻帝王皱眉看着她转身离去,她身着白衣,秋风一吹,轻飘飘的来回翻飞,仿佛下一秒就会飞升成仙,远离尘世。


谢回风心里慌乱了一瞬,他叫住她:“云儿。”


宋轻云步伐一顿,还是继续往前走,群众自发为主仆二人让来一条道路来。


谢回风跑下高台,追上来,又唤了一声:“云儿!”


宋轻云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看着衣衫凌乱的皇帝:“陛下还有何事。”


“朕……”


她忽的轻笑一声,毫不留情的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呵呵,陛下无需多言,妾身知道陛下有苦衷。”


“云儿,朕会补偿你。”


“不必了,陛下那些情话,还是留给宫里的妃嫔们说吧,今日,云儿就求您一件事。”


谢回风见她似乎不打算追究,松了一口气,却又因为她的下一句话提起心里的石头。


只听见她说:“陛下,这四海八荒,天下河山,妾身不想陪您看了。”


“十三哥,放过云儿吧。”


他心如刀绞,定定的看着她,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好。”


也罢,他早就不是她那个墨发高束,星眸灿烂的十三哥了。


从此之后,谢回风再也没有见过宋轻云,不知她去了哪里,寻不到她,也不敢去寻。


只是某日睡梦中又恍惚出现了那首《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滴清泪划过眼角,没入发尾,无声无息,仿佛不曾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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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公众号:神明将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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