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炎热夏季的一天,我假装享受地吃下了一些苦瓜,而后在半夜里胃疼醒来,可能是本就虚寒的脾胃在抗议了,我摸了一颗达喜吃下,静待难受过去,不知不觉中带着若隐若现的疼重回梦境,第二天醒来便忘记了那口苦。我又开始每天写字了,小心翼翼地一首诗一首诗地写,因为写多了,会从右手虎口一直疼到右肩膀。可是那个台风刚过气压低沉的早上,我断断续续地抄写了整篇《桃花源记》,写到最后时,右臂肌肉紧绷酸胀,呼吸都需要呼哧带喘了。我看着那两页布满我手写字的纸,内心满足,便原谅了疼痛。这两段稀松平常的生活碎片夹杂在我读《人面桃花》的日子里,而生活的苦和痛,又何止这点。又要去往哪里,它们才能消散……
这本封面布满着粉色花朵的小说,讲述的却是一朵“鲜花”逐日褪色的故事,就像那图中花朵里藏着的脸庞低眉垂目,我似乎觉得她都没有完全绽放过,读完让人很沉重,内心不甘。我感叹主人公秀米这短暂一生的曲折,唏嘘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同时也有几处情节存疑,故事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不知道后续两部中会不会得到解答),比如秀米的父亲去了哪儿?到底有几只金蝉?秀米的孩子小东西生父是谁?秀米和马弁的起义是怎么样的过程?她是孤身去到了日本吗……但是想来也没错,也许人生本就没有泾渭分明的路径,也没有彻彻底底的来龙去脉,又何必纠缠于那些未知呢?得不到答案又何妨?也许秀米自己内心的重重疑惑也同样无从解开。
在这个叫做秀米的少女身体悄悄发育长大的时候,她的父亲带着疯癫的形象,当着她面离家出走了,这让她身心同时迎来了转折,这两件事情都让她充满困惑和不解,甚至是恐惧,可是没有人关切到她。她是个不爱向外表达的女孩,心思敏感,她用旁观者的角度窥探着家里和周遭的一切。她藏起了自己的情窦初开,心仪之人死后,她对被安排的婚姻没有丝毫的反抗,“谁都可以”,这样的宿命是时代赋予她的。如果不是遇上了土匪,也许她也成为了那代古老传统的女性之一,日复一日,被动麻木地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可是,命运却非不成全她的宿命。她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瞌睡,仿佛被晃进了一个桃花源的梦里。这个悠长的梦里,她找到了父亲的曾经,发现了心仪之人的过往,她遇见了给她许多陪伴和保护、开导和指引的尼姑韩六,她遭遇了那些性格迥异,一边编织着美好的梦想,一边却又破她的身又互相厮杀的土匪头子们。花家舍这个美妙的名字之下,是一个从奢侈的个人愿望展开的一场掠夺,是极致控制和争权夺利的修罗场。每个人的死都不堪入目,极其惨烈。读到这章的时候,我几次放下书来,心中暗暗责备格非老师,写得太过露骨,一些文字羞于读,一些片段不敢读。我反复合上书,盯着封面上那些粉色的梦幻一般的藏着人面的桃花,觉得这些花瓣像是用书里的男人女人们的血染的似的,在最温柔之处藏着极端的残忍。可能人生总有一些阶段,就像读一部小说中的一个章节一样,有那么些难捱,要继续就必须撑过去。好在后来我坚持读了下来了。我记住了最先被杀的大当家给秀米托梦时的一段话:“那是因为你的心被身体囚禁住了。像笼中的野兽,其实它并不温顺。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就和你来到的这个岛一模一样。”他承认了人的欲望,也承认了人心的孤独与束缚,他想建立一座“世外桃源”来盛放他痛苦的心,让它可以从此温顺,可是连他自己也厌倦了,他的“理想国”失控了。桃花源外面的打打杀杀,花家舍一样不缺,甚至更凶残。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终究是一样的吧。花家舍被一把火烧毁,而秀米却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路——她勇于颠覆旧世界,她要参与新世界的构建了。也许是骨子里留着她父亲的血,也许是“初恋”的日记打开了她的视野,也许是花家舍的这一劫让她看透了人性并内心勇敢起来。总之,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把一条染上血迹的衬裤遮遮藏藏的旧式少女了。
秀米从日本回来,带回了一个孩子小东西;又在被官兵抓捕时,失去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从没有得到母亲的怜爱和重视,却为了拯救母亲而死于枪口。没人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读完这章,我一下子恍惚,真的有这个孩子吗?也许这个孩子的来到和离去,就是秀米心怀着的一个梦想,她带着旁人看来莫名的颠覆时代的意图归来,她要把家乡构建成一个她的“理想国”,让世界成为她希望成为的样子,只是一切的努力又都被迫夭折。她已卖了田地家产,而身边的人们也开始陆续离开,她的母亲死去、陪伴她成长的宝琛和老虎归乡、她一度可以透露一些心事的翠莲带来了毁灭性的算计和背叛……翠莲是第二个重点讲述的女性,她曾谋生于青楼,她被赎身来到秀米家后依旧竭尽全力地让自己有所依靠,只求一个属猪的男人娶她,她便可丢弃一切。可是外借的力量怎能可靠?她最后把自己活成了乞丐,她觉得自己只配做乞丐了。
秀米自小东西死后,就“失语”了。我不确定她是主动禁语来惩罚封闭自己,还是心理因素导致的不能说话。这是她第二次禁语,第一次是“初恋”死去之后。她本不言多,禁语,是她对外界的彻底失望抗拒和隔绝吧。直到出狱回到普济多年后的饥荒时,她才脱口说出第一句话,那便是要集合大家一起施粥救人。那应该是她重新找回自我价值的一刻,才愿意与这世界重新连接了起来,之前即便是花开了客来了,在她看来,都是“浮云”。而秀米的禁语,却意外改变了第三位女性喜鹊,她被迫和秀米用文字笔谈,最初她目不识丁,反复请教丁老先生,甚至受到老先生的“非礼”;后来开始学习认字,自己慢慢地学会了写句子,还学会了作诗。这是书中不多的让人愉悦的部分,一个愿意并勇于改变自己的女性,她从小害怕被人下毒,于是内心全然只靠自己,并不奢望外人的力量。在秀米坐牢的日子里,也是她独自守在老宅,不曾叛离,迎接秀米出狱回家,陪伴她走到了最后。
秀米的人生并不长,算来可能活了四十多岁。喜鹊陪她回到过花家舍,并未登岛,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桃花源”。那个带走了她的父亲、爱人和陈旧的自己的地方。终究像是一场梦境——这世上哪里有没有苦痛和完全公平干净的地方?那一个个看着五官整齐的人,背地里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面人性。跟着秀米一起革新的屠夫大金牙会对女人犯下滔天大罪;看着老虎长大的翠莲会勾引这个刚步入懵懂的少年;老态龙钟的文化人丁树则先生是个好色之徒,到老还不老实;秀米暗恋的革命人“表哥”却是她母亲的情人……这个混乱的世界,并不是找一处桃花源便能洗刷整洁的,更无法被嵌入一个模具里。
桃花源,盛放不了任何丑陋和苦难。不,根本没有桃花源,那只是人们想要逃离现状的时刻,才臆想出来的精神庇护所。这里我想起了《我与地坛》,实实在在存在的地坛是铁生很长一段时间的寄托,和暂时的藏身之处;但不是避难所,它并不能改变了铁生的苦难,也并没有为铁生指明方向,一切,都是他自己内心的驱动,手中的轮子,只能他自己推动和扭转。也许秀米心中的桃花源,她想要冲破的是那个陈旧的自己,那个旧时代下的自己,可革新很难,改变自己一样不易。后来的秀米,应该是接纳了现世的纷乱,她看到了即刻便会消融的冰花,脆弱又无力。
这本小说是《江南三部曲》的第一部,格非老师对江南环境的描写精致细腻,让人痴迷,烟雨水乡,潮湿的空气,旧屋的霉味,吴侬软语,都让人倍感熟悉。小说里人物每一个都不是完美的,甚至值得人赞叹的点少之又少,而每一个却都在追求着自己认定的完美,这份追求的过程,便是跋山涉水寻找桃花源的历程了吧。
写下本文标题时,恰好听到格非老师一段访谈的尾声,他介绍了这延绵百年的三部曲分别来自“传说”“听说”“亲历”,于是我明白了我的那么多疑问为什么没有答案。格非老师亲自表达了关于“人生痛苦”的观点,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生而为人,苦难在所难免,这与财富地位身份毫不相干,区别只是,一个人能否担负它,如何托住它。而文学所在之处,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不教人如何逃离苦难,只是能承载一个人的停留,允许他用上一段时间来寻得一条出路。
听完我暗自窃喜,原来我的理解并没偏差——桃花源,从来不是消灭、阻挡或控制人生起伏的地方。而内心向往的地方,只能一步一步走过去,苦也是一步,痛也是一步,成也是一步,败也是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