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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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仰望】

误以为自己仰望权力,实则俯视人性。

出不了家、做不了隐士,注定要混在世俗的圈子里;圈子里的人,要分三六九等。每个圈子里的位子很重要,坐错了,引起笑话事小,毁了前程事大。

职工大餐厅干净明亮,桌椅板凳说不上多讲究,对付日常的馒头白菜汤,还是般配的。在这儿坐下来吃饭的,几乎是工作上干得最累最脏的人;那身工作服和疲惫的脸色,早已说明了一切。

食堂伙夫是个矮个子,三十几岁的年纪,秃头,那脑门油亮油亮的,像是包浆莹润的葫芦,不知道的还误以为他天天涂猪油保养。

别看伙夫眼睛小,看事情具有穿透力,来食堂吃饭的人,其背景都了如指掌。通常在一个盆里打菜时,他瞄一眼饭碗的主人,手中勺子拿捏的非常有分寸,无意间,人情送的精准到位。

伙夫也碰在茬子上过,工人小安排队打饭,前边的小刘给伙夫递了一支烟,那勺子在菜盆里寻了一圈,连肉带菜的,给盛了满满一大碗,只给小安汤菜混合着大半碗。

小安与伙夫吵了起来,小安仗着年轻气盛,摘下头上的黄色安全帽,照着伙夫的膀子抡过去,把伙夫吓得扔下勺子就跑了。自此以后,小安的饭碗里比过去丰富了许多。

我是坐在大厅里吃饭的人,与工友们不同的是,他们常常低着头吃饭。每当我咽不下饭菜时,会盯着另一个方向。那时我绝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是怎样的贪婪,我的喉结,肯定也在上下律动,流出的口水便是抹不去的明证。

隔着一个取饭的窗口,坐在厨房里吃饭的,除却伙夫,其他人的地位似乎高了一截。就是一个普通到没有什么权利的,仓库管理员瘸腿老王,仗着自己是老总的姑父,在小餐厅指指划划的,没人不给个面子。

虽然是同吃一个锅里的饭,饭味是决然不同的。

视线穿过取饭的窗口,看到他们小餐桌上,多一碟凉拌或几样小菜,最馋人的是隔三差五的猪头肉,那是玻璃窗关不住的诱惑。香味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过来,在大餐厅里飘荡漫延,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此时我的味蕾,如同盛开的香水百合。我的想象力也丰富起来,完全不会顾及乜斜着眼睛鄙夷我的,那些满嘴流油的人。

我常常观察,坐在厨房里吃饭的人,也并非一成不变。譬如,有一个大一级别的小头头坐下来,必有人引起心理变化,暗自寻思自己,再坐在厨房里,是不是与偶尔过来的小头头配坐同桌用餐。觉得自己还可以的,就留下来;底气不足的,则默默地端了饭碗,去另一个地方,悄无声息地吞咽食物。至于大餐厅,掉架子的地方,是想都不需要想的。

在这不大不小的食堂里,总能折射出人间百味。虽然伙食费按人头下来,标准是统一的,落实到每个人的肚子里,那分量或是质量,千差万别。

我也时常坐在大餐厅里发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不是事的事。

头顶上的天花板,被油污改变了它的颜色,有的地方掉了石膏板,黑洞洞的,掉就掉了,没有人在意它的残缺。窗外的天,也曾经掉过一块,只不过早就被女娲补好了,我们看到了完整澄澈的天空。

一切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坏、有漏洞,就有修补。

我经常义务修理餐厅里的桌椅,做这些事,也是动了心思的。找一个容易被老总看得到的地方,敲敲打打地维修;老总走过来,会把他口袋里的名牌烟奖励给我。

当然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一包半包的烟,要的是给老总留下好的印象,就像他说的,“我们的中层队伍,缺少你这样的主动性。”让他记住公司里还有这么一个,为集体着想而默默无闻的人,“关键”的时候能够想起我。

阿黄趴在桌子底下,耷拉着舌头看我想,莫名其妙的心事。

既然看到阿黄,那我就讲讲食堂里养的阿黄阿黑两条狗的生存状况。

阿黑个子不大,立着耳朵,那威风,俨然是个头儿的姿态;阿黄则不然了,虽然体型上超过黑狗,那怂样,摇着尾巴,见谁都点头哈腰。

黄狗个头虽然比黑狗大,但是黄狗来时,黑狗已是成年狗了。黄狗从小受着黑狗的欺凌,直到长大了,体格超过了黑狗,依旧被从小受气的阴影笼罩着,从不敢反抗黑狗的霸道。

大个子黄狗,从小被黑狗调教的胆小怯懦,认定自己斗不过黑狗,只有默默的守候在大餐厅,讨一点残汤剩菜。

阿黑可就不一样了,仗着自己一贯的作为,不但在厨房小餐桌下钻来钻去的,偶尔的,也到职工大餐厅,竖着尾巴,草草检视一圈。

每一次见阿黑到来,阿黄总是知趣地夹了尾巴,悄无声息地躲到一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分明是见了大领导。阿黑寻不到吃的,一脸失望地再小跑出去,慌慌张张地返回厨房餐桌下——等一块骨头,或是等一片肥肉。

那次吃中午饭,老圆把带一点肉的骨头,扔给黄狗,黄狗刚叼起来,黑狗就突然窜了进来,吓得黄狗赶紧把叼在嘴的骨头放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黑狗把骨头叼走了。

老圆抚摸着黄狗的头说,阿黄啊,你怕它干什么,你比它长得威猛结实,只要你一张口就能咬断它的脖子。哪怕你咬下它一根狗毛,它就会记住,永远不敢欺负你。

黄狗哪能听懂老圆的话呢,只是沮丧地趴着一动不动。

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人的法则是什么呢?是权力,人情世故,看得见看不见的一张张无形的网。

在伙房里,有头脸的人,直接吩咐伙夫给做小炒;面子不薄不厚的人,鸡蛋肉菜什么的,拣爱吃地拿回去自己做;还有厚着脸皮,拿点葱蒜,多少也算有点人物样了。

可怜如我这般普通员工,自己的伙食费被有面子的人,“偷”走了,还不敢言语一声,只能暗自抱怨老总太吝啬。

老总也是冤枉的,给的伙食费标准不算低,怎奈单位内偷吃的“耗子”太多,自然的,工人们也就只能吃哑巴亏。

在故事里看到的因祸得福,奇迹般的发生在我的身上。

那是吃过午饭,我拿了铁锨在厂门口填一个坑。这个坑半个方桌大,已经存在很久了,出进的人们只能绕着走。昨天晚上遛弯回来,走到这儿没注意,脚被歪了一下,疼得我抱着脚转圈,直咧嘴,发狠一定要把它填平了。

在我填坑的时候,看大门的老李,一手端着碗白菜汤,一手拿着馒头过来蹲在一旁看热闹。

“这地方,早就该垫垫了,有好几个人在这里崴了脚。”老李边吃饭边含混不清的说。

我用铁锨铲土扬起的灰尘,飘到老李的碗里,他看不见。老李高度近视,平时戴着一圈又一圈,啤酒瓶底样的眼镜;可能是喝白菜汤碍事,就摘了。

以老李摘了眼镜,五步之外认不清人的眼神,是不适合干门卫的,主要是沾了他小舅子的光,人家在一个什么主管部门做领导,这点人情,不过一句话的事。

跟老李说着话,很快就要把坑填好了,这时老总正从外边回来,他让司机停下车,摇下车窗,探出他那光秃秃的象征智慧与权力的大脑袋,表扬了我几句。

老总的车刚启动走了几步,又让司机停下,再一次探出头,或许是老总想起我先前修理桌椅,或许是我填坑的缘故,还或许老总醉酒了,反正他指着我说:

“你是主任了。”

简直难以相信,匪夷所思——“我,是主任了。”我一路走,一路念叨,梦一样恍恍惚惚地回到宿舍。

我摘下黄色的安全帽,擦去上面的尘土,算是做了告别仪式。明天就要佩戴蓝色安全帽了,它是中层领导的“标识”牌,身份的象征。

来到仓库,门虚掩着。管理员老王把拐杖靠在货架上,坐在风扇下喝茶,见我进来,忙打招呼让茶。

我告诉他被提成主任了,要换一个蓝色的安全帽。

“你是——主任了?”

老王有点回不过神来,用他能洞察一切的小眼睛,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说,是,刚才老总亲自对我说的。

当我要把黄色的安全帽兑换成蓝色帽子时,他告诉我暂时没有。

“没有了?”我失望的反问他。

“没有。”他用手中的拐杖,敲打着放蓝色安全帽的空货架,面无表情地回答。

见我不走,他继续用拐杖敲着黄色安全帽,说,这是普工的你戴掉架子;又敲敲红色的安全帽,说,这是副总的,你不够身份;再敲敲白色的安全帽,说,这是老总的,想,你都别想。

我拿着黄色的安全帽,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忽然灵机一动:

“有蓝漆吗?”

“这个有。”

老王起身,摇晃着走到货架那边,边走边轻声自言:是个人都成主任了。

老王找了一瓶蓝色的自喷漆,顺手递给我,说,不多了。

我把自喷漆握手里,在耳边晃着听了听,大概还有半瓶的分量。

伴随着自喷漆的呲呲声,黄色安全帽在刺鼻的气味里,如同变色龙,由黄到蓝,一点点变色。我想,只要掌握了染料的密码,什么黑,什么白,世间事皆可染。

不一会功夫,我就把黄色的帽子喷涂成蓝色的,老王在我身后嘟嚷:“人才,真是人才。”

主任,官不大,能管一个人。虽然工作性质没变,还是露天,该干啥干啥;无论怎样,在公司里,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吃饭前,我开始犹豫起来,是照旧在大厅里吃,还是到厨房里的小餐桌上吃。依我现在的身份,是可以坐在小餐桌上吃饭了。

经过再三的思想斗争,破例在吃饭时还戴着安全帽,蓝色的,不用我说话,身份顶在头上。我忐忐忑忑虚坐在小餐桌的板凳上。

早已等待就绪的阿黑,卧在餐桌下,抬头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尾巴,示意欢迎。

一餐下来,尽管忍着没夹远一点的猪头肉,清道夫一般只吃了眼前的花生米,比往常,我还是多下了一个馒头。

他们喊我主任,我是惬意的,脸上似乎罩着一层闪亮的光环。我也开始乜斜着眼睛,透过玻璃窗,审视坐在大厅里最卑微地用餐人。他们窃窃私语,偶尔地偷瞄一眼另一个阶层的我们,那游移的目光,空洞的没有一点思想。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清楚地记得,年青的李主任,呵斥一个向他回报工作问题的老师傅,如是说。

现在的我,已经有资格跟领导说话了,尽管我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既然是主任,应该有一个办公桌才是。可是,老总也没告诉我应该坐那儿才合适。没人言语,我就自己找,办公室里四张桌子,有一张桌椅布满灰尘,我想,这儿肯定没人,这张桌子就是我办公的地方了。

那天,我对我唯一的一个兵说:

“老圆,如今我是主任了;以后的活,全靠你了。”

老圆五十多岁的人,膀大腰圆,一掌足以劈死一头驴,怎奈他如同得了软骨症一样,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他常常揣着酒找老王聊天,他认为老王是老总的姑父,厂子里有啥事,能说上话。

当我把事情向他摊牌了,一连声地表态:“好好好,有主任这句话,看得起我;您放心,保证能干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把老圆拿捏得服服帖帖。他女儿还是下岗了,每一次快递来好吃的。都强调给我一份。她说,找工作很难,一定要跟领导搞好关系,保住这份工作。

老圆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女儿孝敬他的礼物,全部转送给我做下酒料。

她担心工作的问题。老圆安慰她,只要上班踏踏实实的工作,就没事的。

每一次老圆的女儿来电话,问起给他买的吃的喝的,他都说好,好,好。

在一旁,我听着老圆父女通话,心里隐隐有种负罪感,又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我憎恶老圆的卑微,又沉醉于他的卑微。

望着老圆低三下四的样子,我的内心是邪恶的愉快。一个不大的主任,手中握着蝇头权利,犹如头戴王冠,就能使他昂着的头颅低下来,任我鄙夷。

吃老圆那点东西也就塞塞牙缝。工作上,遇到有求于我的人和事,都要想办法卡一卡;一卡,就有人围着我转圈圈,就有……都明白,不说了。

主任拼的不是工作,是情商,酒桌才是最完美的人生道场。过去,我常常与老圆喝酒,今天喝他的,明天喝我的,现在不行了,老圆已经与我坐不到一起了。

尽管公司里一再强调不允许饮酒,更不允许聚众饮酒,自从当了主任后,请吃喝的人多了,请别人吃喝自然也多。

“只有干不好的工作,没有喝不好的工作。”我常常端着酒杯,对酒友,如是说。

先前的我,只是晚饭时独饮一杯酒,自从当了主任,就不一样了,不但有一众酒友,必须喝到晕晕乎乎才够意境。午饭也免不了的小聚,杯酒下肚,可以打牌、可以睡觉,权杖带来的愉悦,超出我先前的想象。

普工们各自忙碌手头的工作。在厂子里,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的,必是像我一样有官位的人。试想普通的员工,喝点酒不是藏着就是掖着,谁给的胆子,酒后吆五喝六。

那天,天气格外闷热,吃过晚饭后在厂子里闲转,看到仓库门半开着,就想过去找老王聊两句。刚走到门口,听到里边传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老王与老圆在偷着喝酒。

只听老王说,你看这猪腰子炒的软嫩爽滑,也就是我,去伙房里要这个菜,其他的人谁都不行。

“是,谁不知道老总的姑父,顶半个副总使。”老圆顺着老王的话溜须拍马。

又听老王说,老圆啊,原先你们两个人的活,现在你一个人干了,这事有点欺负人。

老圆听了,许久没回话,猛的喝了口酒,才说,人家是主任,不干活,咱也管不了。活不重,凑付着干吧,哪天干不了了,再计较。

老王又说,他这主任,就是个带班干活的,又没说让他脱产,这倒好,一封官,活不干了。

听到这,本想进去跟他们理论两句,揭他的短。你老王,前段时间偷卖仓库的东西,被小安举报不说,还用拐杖打了举报人小安,直到这,公司里拖着都没解决,你挑事又挑到我头上来了。

转念一想,老王敢打小安,不是他手里的拐杖厉害,是他老总姑父这一角色茬子硬,如果得罪了老王,不一定会惹出什么样的祸端。再说,企业改革的风声越来越紧,生一事,不如平一事。一想到这些不可预测的后果,装作啥也没听到,扭头走了。

在公司里,如我这样的人,是顶梁柱。拿着最高的工资,晃着最宽的膀子,说着最体面的话,一日一日地糊糊弄弄。一年到头,得奖金受表扬的,恰恰是我这个,吃饭砸锅的人。

毕竟是我领导的好,年终总结,我们部门得了第一,相应的我也获得了最高的奖金。一高兴,破例请了老圆喝酒。

请老圆喝酒,也不只是因为发的奖金多,主要是老总在大会上说,明年要企业改革。人事安排这块,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相互选择,我怕到时老圆不选我了,我这主任也就做不成了。

刚开始两个人端着酒杯,冷冷淡淡的有点尴尬。喝着喝着,在酒桌上我们两个不分你我,亲切的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不知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以前常说后来不说的话。我晕了,老圆吐了;黄狗摇了尾巴,在桌子底下伸出舌头舔着食物也醉了。

老圆举着最后一杯酒,指指墙上的安全帽,“该补漆了,黄一块,蓝一块的。”

送走老圆,望着他那跌跌撞撞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万千。明天,我要怎样做才能安心,继续在小餐桌吃饭,还是放下面子回大餐厅?

面子,看不见的荣誉,常常把一个虚伪的人,压地抬不起头。

不知为什么,忽然要仰视天空,一块黑色的云彩,像是食堂天花板上的黑洞,又像是女娲忘记补缺的天。那一刻,我的泪留下来,说不清当时是怎样的情绪。

亘古不变的天空,蓝的如此辽阔静谧,我却心事重重的,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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