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公园里遇到了小姨

      那是八月底的一天，我作为一所外地普通一本的大一新生，即将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心里总是有有一些不舍与留恋。于是就出门溜达，想要在离开之前再感受一下故乡的风景，让身上多沾一些故乡的气息。

        我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公园。八月底，秋已经悄无声息的混入了夏天所占据的地盘。阳光懒洋洋的晒着，强烈却不刺眼。公园里，银杏树、梧桐树的树叶都被秋风浸润，染成了金黄色。落叶如蝴蝶似的飞舞着、回旋着，飘荡而下。有许多落在本来就窄小的石砖路上，把石砖路几乎遮蔽起来。

        我的眼光顺着模糊的石砖路看去，在两双鞋前停下了，眼前出现了两个人。

        是小姨，和她的女儿——我的表妹。她们正往这边走着。表妹穿着一身校服，原本瘦小的身体被肥大的校服裹住，像穿着戏服的小丑般滑稽。小姨则是一身家庭妇女的打扮，她正低头看着堂妹，眼睛里露出两道严厉的目光，嘴巴迅速这一张一合，仿佛被放了二倍速，我站在远处似乎听得见她教育堂妹的训斥声。而表妹呢，则是低着头，快要哭出来似的，缓慢挪着步子跟着她的母亲，像一只顺从的小羊羔。

        “小姨，妹妹”我见她们向我这边走来，就叫一声，迎了上去。

        小姨见到我，有些惊讶，随即露出笑脸，挥着手朝我这边走过来。这很明显是一张客套的笑脸，因为据我所知，小姨严肃庄重的脸上从来没有挤出过一丁点的笑容。

        表妹反倒表现得像遭受苦难的人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她长叹了一口气，动作极轻，以免被小姨发现，然后热情的走过来与我打了招呼。暗暗给我一个眼神，感谢我将她从妈妈的唠叨中解救出来。

        “是利利啊，得要一年没见了吧，高考考得怎么样，录取了没？是一本吧？”小姨的小眼睛瞪得滴流圆，像珍珠似的发着光，嘴巴像连珠炮似的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我不得不一个一个的回答她。

        “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哥，多有出息，一本，一本啊！”小姨笑着听我说完，立刻变了一张脸，声音提高八度对表妹吼道“再看看你，整天也不知道学，就只知道玩。你现在已经高三了，不到三百天就要高考了，你看看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行，你拖，我到要看看你拖到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一张嘴便停都停不下来，好像从嘴里涌出来海啸似的。

      表妹的表情变了形，里面夹杂着失落，委屈，愤怒，和尴尬，揉成了一团。“我哪有时间学习啊，补习班安排的满满的。”她以极小的，只有我们三个听得见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好啊，补习班，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不上补习班自己能学吗，你看看你们班的那个第一名，人家就是天天上补习班，成绩才那么好，人家无时无刻不在学习，你呢，在学校里游手好闲，一下课就凑着说话，哪有个高三样……”

      “小姨，妹妹今年高三啊。”我赶紧找了一个话题打断小姨的话，否则她在无休止的说下去，妹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是啊，高三，你是不知道啊，她这个累人劲。诶对，你这不刚刚高中毕业，来来来，跟你妹妹说说，高三好好学习有多重要。”她说话时眉飞色舞，整张脸都在打架。

        我想规劝小姨不要让表妹太累，让她自己安排自己的学习。可是看见小姨满眼的杀气，我又不太敢说话，只好尴尬的笑着，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套话说了一说。

      “那么小姨，你们这是要？”我趁说话的空挡赶紧抢过话头。

      “上课啊，补数学，今天周末，我也有时间看着她，陪她上一天的补习班，要不，她又不知道要偷摸着上哪玩哩。”

      “我没玩……”妹妹小声辩解……

      终于，小姨拽着妹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被阳光刺得张不开眼，加快步伐走回了家。

二、

        再次见到小姨和表妹这母女俩，是在过年前后，母亲与小姨约在咖啡厅聊天，我一同前往。

        咖啡厅位于老城区的小巷子里，那里经过的人很少，非常安静。咖啡厅内墙角上的暖气管道烘热了周围的空气，五张方桌随意的摆放着，每张桌子周围都摆放了四把沙发椅。我、母亲、小姨、表妹对坐在一张桌子边，母亲与小姨在交流着各自的育儿经验。我则与妹妹坐在旁边。

        小姨似乎了解全校所有高三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因为我和妹妹听见她在跟母亲说:“你看我们班的张三，隔壁班的李四，还有五班六班的王五和马六”云云，每说到一个人，她还要像一个专业的评论家似的，把他与自己的女儿对比一下。似乎是她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个宝贝像块废铁，怎么也比不上人家。于是又细细的数落一遍妹妹的缺点，妹妹则在旁边红着脸，低着头。她眼里不再含泪了，似乎是习惯了她母亲无休止的对比，贬低和模仿。接着，小姨的话锋一转，又讲到了妹妹上的诸多补习班，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夸奖自己的女儿自从向尖子生们那样上补习班，学习成绩是有进步的。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要求带着表妹出去转转。

        “我妈妈总是这样，”一出门，她的声音就带上了哭腔，朝我抱怨道，心中似乎有无数的委屈。

        “她总是愿意拿我跟班里那些尖子生比较，觉得我处处不如人，就一定要向人家学习，尖子生们上的补习班她一个没落下，全给我报上了。”

        我无奈的摇摇头，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你知道那些补习班是什么样的，几十个人挤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几乎能试着身边的人呼出的气，老师叽哩哇啦的在屋子最前面讲着，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他们才不管哩，反正钱最后到了自己的腰包里。骗得家长们以为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努力学习的假象就成功了。”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

        “现在，我每天不得不占用学校自习的时间去上补习班，晚上回家已经是凌晨，第二天六点还要跑去学校上课，周末也完全没有时间，不是在上课，就是在上课的路上，我完全没有时间自习啊，我的学习又怎么会进步呢，切，都是假象罢了，都是她自己的心里安慰。”

      “要不，我去劝劝你妈，让她多给你留出一些自习的时间？”我对她的未来感到担忧。

        “呵，你觉得会有用？‘班里的学霸们都在上课啊’我打赌她会这样回答你。可是她并没有看到学霸们是怎么学习的呀，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她又不肯信我。”

        ……我沉默了很久，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的散步被一场突然的降雪打断，回到咖啡厅，我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看着那一片片落到暖气管道靠着的墙边而化成水滴的雪花。无奈的叹了口气。

三、

        在未来的六个月，我再没见过那对母女，她们为了备战高考，闭门不出。平常日子里，每当想起妹妹那带着哭腔的话语，我的心里都不觉一颤，默默地为她祈祷。

        七月份，我与母亲到小姨家做客，不巧，恰好碰上高考录取结果发布。

        小姨痛苦的坐在沙发椅上，双手捂着脸，呜咽着。她的一直绷着的五官终于松了下来，抽搐着。嘴里嘀咕着一些抱怨的话。

        表妹躺在一个长条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两只手的大拇指飞速的在屏幕上滑动着。她的脸面无表情，但隐隐约约看得出她的愁绪。

        小姨绝望的抱住母亲，“完了，全完了。”她哭道“专科啊，这将来可怎么活，在这种学校里什么也学不到，出来连工作都没有……”她回头看了看表妹,“你这个败家子，我在你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天天上晚班就拉着你到处上辅导班，花了多少钱，你囊？你是怎么回报你母亲的，专科吗？”她的声音因为悲伤而颤抖着。

        “你要是觉得我就值那么几个钱，我将来会还给你的。”妹妹冷冷的笑道。

        “你看看人家，啊？”小姨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说“张三上了清华，李四上了复旦，就连王五和马六都上了一本，你呢，你上的辅导班不比别人少啊。”

          妹妹也没有理小姨，她对她母亲类似的话已不再感到脸红和难过，她的脸始终被手机挡住，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和母亲没敢在小姨家待太久就匆匆离开了。

四、

        我最近一次见到表妹，是在她的家里，她毕业后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和一个普通的工人结了婚。那天，我与母亲去表妹家看她刚出生不到一年的小宝宝。

        巧的是，小姨也在那里。看得出来，小姨老了不少，头发终于是大片大片的白了，脸上也爬满了一道道皱纹，显得她比实际年龄要大不少。母亲与她坐着聊天，我与表妹站在婴儿床边逗小孩笑。

        小姨对于她的这位女婿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她邻居的女婿是个坐办公室的白领，每个月挣的薪水是她女儿家的两倍，人家过着富裕而必然幸福的生活，比她那可怜的女儿女婿不知好多少倍。“我时长给我那个不懂事的女婿一些建议”小姨满脸的忧虑，“别人家是怎么过得，而他是怎么过得，可是他不愿意听我的。”

        表妹站在我旁边，厌恶的瞪了她母亲一眼，“别说了，妈。”她说，“他对我很好，我知足。”

        我笑着小声对表妹说:“你妈妈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哈。”

        表妹皱了一下眉:“是啊，总是改不了。”

        过了一会，小宝宝要吃东西了，表妹拿着一瓶充好的奶粉，想尽办法喂给宝宝吃。宝宝却像是害怕一样拼命的挣扎，一口奶粉都喂不进去。

      表妹急了:“这孩子，不吃饭呀。”

      “不要紧，饿了他就吃了。”我做起鬼脸逗宝宝玩，宝宝咯咯的笑起来。

      “你看看我同学她家的那个孩子，自己抱着奶瓶吃奶，一大瓶呢，愣是给喝完了。你再看看……”

        我打了一个寒战，突然觉得空气凝重起来，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困难，不得不去阳台上透一透气。

        阳台外面，乌云密布，快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