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末,朋友圈和订阅号里,满满的都是「寻找18岁」的信息。
照片里曾经年轻的容颜,勾起了多少曾经青涩的记忆。学生时代的懵懂,青春岁月的美好,对于已经步入壮年、中年的男人和女人来说,确实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这两天,每当看到那些关于18岁的照片和网文,我都会不由地发出一句感慨: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爱极了王国维的这句词。
是的,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望洋兴叹的人。在我看来,王国维这句词道尽了对时光飞逝的无奈,也刺痛了无数仍在执念于过往的心。每每感慨至此,我总不免又想起他的另外一篇对我影响深远的文章——《三十自序》。
王国维《三十自序》共分前后两篇,分别作于1907年的5月和7月。在《自序》中,王国维自述家世以及读书治学的经历和成果,字里行间透露着岁月之叹、生事之累和学术之惑,读罢,令人神伤之余,不禁感动钦佩,乃至景仰追慕。
我自大学本科选修朱秀梅老师《王国维及其<人间词话>》专题研究课后,对王国维的偏爱就一刻也没有减弱过。那时刚过二十,心境自然无法与彼时的王国维相提并论,读《自序》倍感吃力。直到读研,年岁渐长,求学、生活和未来谋划等诸多压力一起袭来,才略懂《自序》里的话。记得当时还曾将序中的开篇文字书写下来,贴于书桌前,时时品味与鞭策自己。
转眼已经毕业四年,终于到了和王国维一样的而立之年,终于将一生中重要的事情一件不落全都办了,也终于品尝到了生活的苦涩和命运的无奈,方才悟出点《自序》里的滋味。就在2017年的6月,又一次书写了序文的开篇文字,时刻提醒着自己:
怀旧之感,恒笃于暮年;进取之方,不容于反顾。
2017年已经过去,2018年正昂首走来。如今重读《三十自序》(附:全文),我从中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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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之叹
正如序文开头所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犬马之齿,已过三十」,王国维当年的感慨也同样适用于今天我们每一个人。时光易逝,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掉了整个青春。这些年来的「青春」系影视作品,远的如筷子兄弟《老男孩》(2010年),近的如赵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年)和张一白《匆匆那年》(2014年)等,无一不是今天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青春的集体重现。
去年某天,整理过去的照片,一张张地观察与回忆,陡然发觉额头上的毛发真的不是一下子就成为现在这样。那一刻,「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切肤之感,直击灵魂。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艋舺》(读音:měng xiá),外省帮老大「灰狼」为了阻止「蚊子」参与艋舺即将发生的火拼,无奈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你知道吗,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往哪个方向倒。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风,可是最后遍体鳞伤,我才知道我们原来都只是草。
岁月溶蚀的,不仅有我们的肉体,而且很可能还有我们的灵魂。
自毕业以来,我已经失去了两位母校的老师——陈炎教授和王小舒教授。当年,入学的第一场讲座就是陈炎教授的,也是他为我们颁发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王小舒教授更是接触颇多,读书的三年里,无论是听课、协助举办学术活动,还是私下交流,都深受他的教诲。如今,跟他们合影的照片犹在,斯人却已远逝。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生命的短暂与无情!
- 生事之累
王国维在《三十自序》里多次写道了他的「生事之累」:
- 余家在海宁,故中人产也,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并非生于富贵之家)
- 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亦不能专力于是矣。
- 二十二岁正月,始至上海,主时务报馆,任书记校雠之役……夏六月,又以病足归里,数月而愈。愈而复至沪,则时务报馆已闭,罗君乃使治社之庶务,而免其学资……又一年,而值庚子之变,学社解散……而北乱稍定,罗君乃助以资,使游学于日本……留东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归国……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
- 夫以余境之贫薄,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
- 顾此五六年间,亦非能终日治学问,其为生活故而治他人之事,日少则二三时,多或三四时,其所用以读书者,日多不逾四时,少不过二时。
- 即今一无成功,而得于局促之生活中……
联系到日后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的人生经历,可能也只有王国维一人是如此的「普通」,如此的「狼狈」,当然也是如此的接近我们平常百姓了。
在贫薄困顿中求学,在辗转颠沛中求生,在体素羸弱中求道,王国维在「谋道」与「谋生」之间不断徘徊游离。「谋生」是为了「谋道」,而要想「谋道」,就必须先「谋生」。三十岁以前,他深受这样的「生事之累」,欲罢不能,而欲求却又不得。
其实,纵观王国维一生,「贫」与「困」二字似乎一直如影随形。这里面固然有王的秉性使然,如1919年(43岁)10月,王国维为乌程蒋汝藻编撰其藏书志,工作时断时续,一直到1921年(45岁)年初,马衡受北京大学委托,再次来书邀王国维出任北大文科教授,却被王所拒。白白丢掉了一次「谋生」的好机会。而次年年初,王国维允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通讯导师,却以「无事而食,深所不安」为由,并未接受酬金。
平心而论,王国维生命的最后几年,既是他学术生命的高峰,也是他收入渐丰的时期,然而,一切都随着1927年(51岁)6月2日自沉昆明湖戛然而止。留给第三子王贞明的遗书里仍然有那么一行读了让人唏嘘的文字:
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
这样的一位国学大师,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能不说是学界的巨大损失!回归到「生事之累」,我更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像王国维那样的平民子弟的悲剧命运:是「谋生」,还是「谋道」?这是个问题。
记得研究生毕业前夕,我向邹宗良师、孙之梅师告别,就曾向他们请教过这个问题。听了指导以后,我茅塞顿开,许久以来的考博失利的阴影渐渐散去,转而踌躇满志地投入到应聘找工作以及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之中。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坚信,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我一定会选择继续考博,进而从事学术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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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之惑
在《三十自序》中,王国维开篇就提到了自己坎坷的求学之路:
志学以来,十有馀年,体素羸弱,不能锐进于学。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故十年所造,遂如今日而已。
细数他前三十年的学术成长道路,我们不难发现他在肯定自己的同时,也表现出治学兴趣的转变。
「然此十年间进步之迹,有可言焉」「然举前十年之进步,以为后此十年二十年进步之券,非敢自喜,抑亦自策励之一道也」等,是在自我肯定与鞭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则可以看出他治学兴趣的转变。
其中,为了治学而受的「生事之累」自不必细说,仅就治学收效而言,王国维仍有不少发人深思的见解:
夫以余境之贫薄,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持之以恒,尚能小有所就,况财力精力之倍于余者,循序而进,其所造岂有量哉!故书十年间之进步,非徒以为责他日进步之券,亦将以励今之人使不自馁也。
转治哲学越深,他越觉得哲学上的困惑:
- 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
- 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 然目与手不相谋,志与力不相副,此又后人之通病。故他日能为之与否,所不敢知,至为之而能成功与否,则愈不敢知矣。
在我看来,这样的困惑实在有趣。今天读来,仍觉得旧时代学人的「善学善思,善作善成」的治学精神的可贵!
早在7年前,一次古典文献学课上,杜泽逊师提到了「甲骨四堂」,又一次引发了我的探究兴趣(本科时上古文字学课,老师也有提及),最后在课下撰成博文,发到了自己的博客上。现在想来,这可能也是自己对王国维的最早理解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旧的一年终究是过去了,新的一年正在挥手致意。再次重温《三十自序》,感受王国维的伟大与魅力,同时也向三十而立的自己提出新的目标、新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