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时光一下子被拉回了20多年以前，我们大家集体到平遥古城游览，当时又恰逢古城少有的停电，于是为这篇《平遥古城》创造了机缘。作者是我读书方面的挚友良师雷振刚，散脱的文笔写了这篇纪实散文。多年以后，当初的朋友始终怀念着那次曾经的旅行，那座无华的古城，这篇有趣的文章。
一
有人拽我，恍惚间，高声灌耳，张顺在船上说：“给我来个囫囵尸首，否则我阴魂不散，作了鬼也整日缠住你。”嗡嗡的。我张开眼，天色发阴，灰暗里透了层白，像老人的眼睛，布满浑浊的微粒，毫无神采。依稀记得李固那厮使百两黄金欲加害玉麒麟性命，暗自憋了闷气，一猛子扎入无忧梦水，似浪里白跳，醒来，就听到张顺被绑票了。依旧是谋财害命，可见那世道不太平。我打个哈欠，顺手按停耳机中的评书，拜别水泊梁山。平遥到了。
车临城下，前方高墙横亘，入眼皆是土灰之色，墙体敦厚古拙，遍布修补的痕迹，有蛛网样的裂纹顺砖隙游走，留下坑坑洞洞的麻乱脚印，风雨飘摇着来访，合伙将其打磨成时间的象形符号。车继续走，驶过砖拱形城门，一座闻名已久的古老城镇就逐渐变得感性起来，给遐思以形象的素材。
这是一次颇有味道的旅行。平山、平遥，革命圣地到明清古城。地理上一路曲折。时光和情绪上，我们将朗日走成夕阳，激越的心情也归趋平静。节奏的变化，多少暗合了两地弥散出的气息。或许是这座古老城池的厚重、颠簸中休憩后的倦意和日色近晚的暮气，整车人都被浸染的略显苍老。倒退几个时辰，我还顶着白花花的阳光，站在西百坡一树雪白的梨花下感慨，啊，老树发新花，多么旺盛的生命！
历史的走势与我们的游程相向，是由平遥到平山的，这让我们的旅行含了些寻根的意味。悠久的历史文明，伟大的革命精神，汇聚了满渠奔涌的自豪来灌溉心田。
二
下了车，安顿好行李，在县机关招待所院内集合，准备去明清街就餐。导游介绍，约摸有20分钟的徒步路程。晚上八点，恰是华灯初上时，璨然夜景正容我漫步赏来，寻思着，心情就迫切了，不禁雀跃疾行。出得院门，果然夜景，远近皆漆黑一片，伸手，可略见五指。神情顿时萎了，方才觉的春寒料峭，月黑风也高，饥寒交迫，脚步随即沉重。
一伙人纷纷爬上沿路行驶的电瓶车，终于有了发泄不满的对象，七嘴八舌的向着开车的山西汉子诧异起古城的黑来。车子穿梭在影影绰绰的民居小巷中，这位中年汉子上身前倾，一边在橘黄的车灯里梭巡路面的平整处，一面解释：“你们来得太巧了，往常从没有这样停过电，百年不遇呢。”车上人就集体沉寂了。又拐过一个弯子，沿路门窗内渐渐透出星星灯火，继续走，越发的密集，逐渐连成一片，街市明朗，人声鼎沸。那汉子讲，明清街家家门面都有发电机，停电不停业。我们才想起招待所院里的亮来。
闻听平遥三宗宝，牛肉、山药、推漆器。永盛号里见了推漆器的盒子，做工精巧细致，贝雕五彩，光洁华丽，心里着实喜爱，就反复与柜台那瘦小女子谈判，却终究破裂，悻悻然去对街明堂内坐定，老汾酒开路，大碗的特色面食殿后，倒也爽快。
饭罢酒毕，古城已陷入深沉的暗夜。原路返回，渐走渐静，灯火也稀落下来，至招待所大院门前的丁字路口，一阵夜风卷地起，凉如水，激灵灵让人打个冷战，像望着了推漆器折出的熠熠光芒。暗想牛肉和山药已安然入腹，却是三宝缺一宝，难成鼎立之势，不安稳，心神不免摇摆，遂呼唤了左近两人欲再返明清街，寻那伶牙俐齿的瘦小女子。不料两人也同样心思，一拍即合。
三
难得院门前有电瓶车，一齐跳上，说声走，就兴奋的冲了出去。眼见穿过一个路口，电瓶车的气势陡地软下来，像弹跳在半空撒了气的皮球，扑扑的落地。车主讪讪愧笑，站下来搓手，憨厚的直抱歉。一天无处充电，电瓶车停电了。当头被浇了冷水，难免失望，只得回去登榻，深呼吸，做呼噜运动。几个人往回走，车主推着车在旁边跟着，顺便攀谈起来。问起明清街的推漆器，车主说店铺多是二手贩卖，价钱就高。说如果想买，可以当晚领我们直接去厂家，只半小时步行，而且电瓶车经过熄火休养，应该又蓄回一些电力。三个人立时像摸住了电门，喜笑形于色，连连说好，上车，果真能跑，且马力十足，行至一狭长巷道中部，那车遂不为主人作脸，再次抛锚。经商量，车主将车泊在路边，陪我等徒步前往。
没有了车灯，顿时黑暗，看不清路面的凸凸凹凹。同行中一人推亮手电筒，被我等连呼英明神武。向前走，碗大的光在漆黑的长巷中探头探脑，像个贼，不敢于光明正大。我们竭力张大眼睛，拼凑着眼前游移的画面，以管窥豹，见一斑而不知全貌，只感受得此城“廉颇老矣”。四周尽是民居，高墙林立，近似于楼，人便显得矮小。不时有轿车飞驰，像生了炯目的野兽，呜呜的低声吼叫，要吃人，呼啸着过去，几人纷纷闪避，迅速被淹没在暴土扬长中。凭借着手电光再次聚拢，呸呸地吐着唾沫清理口腔，并甩脱几声咒骂，精神就文明了许多。
聚散了数次，走出巷道，路面宽泛起来，天色黑里透灰，大致看得清街景，一派狼籍，像正修着备战备荒的工事。屋漏偏逢连阴雨，停着电，又遇上挖沟修路。只晓得自己住处的马路是裤上的拉链，且一条裤子数人穿，谁憋了谁穿，任尿急者自由开合。没承想远赴古城，也有此一景。几个人时而躬身探路，时而长身跳跃，爬土包，过阴沟，踢的土坷拉哗哗的响。杂乱的平遥古城的街道上，有数条笨拙飘荡的魅影。我下意识瞅了瞅挖开的沟渠，黑洞洞的。没有文物。
四
隐身于一条胡同，高墙的阴影笼罩下来，压抑着方才浮躁的气血。走近一处宅前，门庭高大，如城门，能开的进货车。门上有顶楼，修饰的夸张，手电筒前去显微，层层叠叠，极尽繁复。整个门景，非常人之所能，给人非凡的印象。左侧有条甬道，延伸到一座高大宅门前，两门内里相通，为一宅。四围灰墙耸立，恍若城堡。未入，先有神秘感。
车主行至门前，伸手握住门环，桄榔、桄榔的敲打。叩响门环的金属声，先是清脆，然后变得浑浊，像在一片空旷中发散，有空空的回响。车主向门里喊着谁的名姓，半晌，有人应答，然后是往复的高声对话，腔调悠扬，煞是好听。当对话结束后，车主又开始了搓手的动作，嗫嚅着。
房主拒绝我们入内，倒不是怕进了贼，而是怕卖不好货。推漆器精细，其价值在于漆面的平滑、光泽和亮度，没有电就无法遴选。我们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转身要走，忽然瞅见四处游走的手电筒的光亮，又鼓动了车主向屋内喊话，房主人申明大义，怕卖出打眼货让顾客别扭，再次拒绝了我们。
满腔的希望化为泡影，几个人都泄了气，缄默了，低着头往回走。未及十步，不知谁就无意识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动，手电筒的光亮也黯淡的没了踪影。咦，路灯，来电了，山西老乡也替我们激动了，不等催促就趋到门前，用明显比刚才高了八度的嗓门喊，来电了……开门，让我们进去。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五
重见光明的缘故，购物颇顺利，众人皆大欢喜。房主人很热情，引着我们免费参观这座白日里需要购票游览的大宅，穿堂过院，一路介绍：冀宅，平遥古老的民居，传统民居建筑的典型代表，宅内个人建厂，制作推漆器……
沿着长而阔的门洞进入院落时，周边忽的就安静下来，隔绝了外部的所有纷乱。映入眼帘的格局顿时变化，一改墙外冷峻、封闭的面孔，典雅俊秀，是另一番别有情韵的世界，像封闭的桃花源，太平的小世界。或许是深夜里，自然营造了静谧、幽渺的氛围，空间阔大，庄重和富丽的气息扑面而来。随着主人走，宅院左右互通、纵深相连，层楼叠院，错落有致，相互形成了庞大的建筑组群，多是砖木或窑洞式结构，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精美的木、砖、石雕，华丽的彩绘，考究的细节，随意铺张在各个不甚显眼的角落，无声的炫耀着昔日的辉煌和显贵。
由于有些声控的电灯，房主人一跺脚，满院铿锵，扑簌簌听得到灰尘坠落，随后一片橘黄的光亮出现。院落过于宽大，灯光显得昏黄幽暗，给人异样的感觉。富贵与清冷，在暗夜里彼此偎依，更衬出满院里凝固的静穆。
正是这座由青砖灰瓦细细砌就的深院老宅里，曾世代居住着一个以礼为本、宗法严明的封建家族，他们的祖辈怀着分外荣耀的心情和美丽高远的志向，在这里投掷了万两黄金，置下千年古宅，年复一年的苦心经营，在自己的秩序中，虔诚地维系着传统的繁衍生息，历经波折，渐次的败落下来，慢慢的销声匿迹，终成今日的古老，只空留了宅院，任人凭吊感怀。地面上厚重的青苔，深埋住旧日的足迹。历史，就浮现在眼前，不是影像，而是一种若隐若现的体味，久远而又沧桑，淡淡的莫名的惆怅，是关于人事两非、逝去无情的感慨。
揣测着这个家族兴衰荣辱的变迁历程，我突然想到厚积而薄发这个词。厚积则黑，像肥沃的土地，随后发出绿色的奇迹，吐穗，被收割，然后荒芜在冬雪中。时光喷薄而发时，天大亮，释放着热情的能量，又逐渐沉淀成黑色，作着韬光养晦的谋略。种了收了，亮了黑了，不经意地孕育出难以名状的沧桑感，愈久愈醇，绵长似酒。如人生，来了去了，留下淡如烟水的印痕。执著于生命，蓄势而发，然后在生命的消逝中体会淡泊，释然，学会与自然同频。
六
总感觉在深夜里进入这个宅院，神神秘秘的说不清原由，鬼使神差，冥冥中注定，是必然要有的经历。车进平遥城，我就仿佛对视着一只巨大的老人的眼睛，灰白色的，充满了历尽风尘后的浑浊。走进黑夜中的冀宅，我才醒悟到，眼是要有瞳孔的，画龙还须点睛，一点漆黑，注入的是生命，再一点，具魂魄，龙就活泛起来，跃跃的欲飞。生命是景致的灵魂。
冀宅，盛纳过如此繁多生命的院落，现今已是沉寂，尘埃落定的味道。人去楼空，依旧是那座宅院，曾经盛载过繁荣富足和旺盛香火的空间里，只驻留了无尽的沧桑和萧索。当我置身在这座宅院中，缓缓的游移着目光，浅浅的呼吸着，忽然就恍惚起来，有种时光交错的虚幻和迷离感。漆黑的深夜，我仿佛能够对话于这座古老宅院的灵魂。数百年来，它不说话，隐身于宅院的深处，只用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变化的一切，几十年，几百年，记录着宅院中的风霜雪雨，记录着宅院主人的荣辱富贵，以及欢笑、辛酸和眼泪。它只允许去与它做无言的交谈，不需要大声的倾诉，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说话是无言的，像心与心之间做着信息或能量的交流。
这座古老的宅院始终如一只眼睛睁开在我的内心里，如那晚的夜色，黑亮亮的。它告诉我，宅院本无沧桑，砖瓦木石的造型罢了。沧桑只是一种感觉，与造型无关。只因这沧桑就贮藏在人的心里，只因这宅院里附着了无数的灵魂，他们曾经同样拥有着活泼的生命，同样用心去感悟过灵动的生命，他们走在前面，把沧桑的话语丢的满宅满院，俯仰可拾。对于生命，我们有着无语的共鸣。来了去了，平平淡淡，只留下淡如烟水的印象，像那晚冀宅的夜游，若有若无，沧桑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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