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读《史铁生精选集》
《插队的故事》15
大伙都摸兜。只小彬带了一块钱。小姑娘不接,却盯着那一块钱住了哭声。小彬把钱放在她膝上,她低头看着不动手,直到一阵风要把那张票子吹掉,她才一把捂住。这小姑娘就是怀月儿。
这事我已经忘记,去年回清平湾见了怀月儿,她跟我说起这事,我才依稀记起。54
(来清平湾的这几个知青,在砍柴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八九岁叫怀月儿的小姑娘,在山坡上哭,一问原因才知道,原来她在砍柴时,把开学买本子的三角钱弄丢了。
大伙准备帮她,但只有小彬带了一块钱,当他把钱递给怀月儿时,“小姑娘不接”,是她不想要吗?不是的,因为当小彬把钱递给她时,她虽然没接,“却盯着那一块钱住了哭声”。怀月儿停止了哭声,说明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不挨打”的希望,因为对怀月儿来说,钱弄丢了,“我大要打死我咧…”。
但是,她也在犹豫;小彬应该看出了她的犹豫,于是,“把钱放在她膝上”。钱放得离她更近了,怀月儿毕竟只有八九岁,在“拿钱”和“挨打”之间,她应该更偏向于前者——这里我们不能用道德标准的尺子来衡量——而怀月儿又是懂事的,所以,当钱放在她膝盖上时,她虽然“低头看着”,但却“不动手”。
这种状态“僵持”下去如何是好呢?
这个时候,作者史铁生的神来一笔出现了:“直到一阵风要把那张票子吹掉,她才一把捂住。”
我为什么说它是神来一笔呢?因为刚才也说了,它打破了双方的“僵持状态”,使得故事得以延续下去,过渡自然,构思巧妙;更重要的是,这样写模糊了怀月儿“拿钱”的动因——你可以认为,她是因为担心“挨打”,且小彬他们也是诚心帮助,所以,当风要把膝盖上的钱吹掉时,“她才一把捂住”;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一把捂住”钱,只是因为风要把钱吹掉,不关乎其他。
史铁生的这一句巧妙就巧妙在这:把可能的情形交给读者来想象,从而避免了自己对小姑娘“人物形象”“塑造”时的“尴尬”和有可能出现的“争议”。
但是,不可否认,小姑娘对小彬他们是感激的——自己处于危难的时候,别人伸出的援手,总是那么的刻骨铭心;但我们也要承认,在是否“接钱”这个事情上,小姑娘的内心还是犹豫和挣扎的,但是,正是这种心理状态,让“她常记得这件事”。
因为当“我”再次回到清平湾,怀月儿说起这事时,“我已经忘记”;后来,当我和小彬说起这事时,“小彬说有这回事吗?”
但是,怀月儿“她常记得这件事”。
并且,她还记得小彬和刘溪的事,而当她得知,最终他们没有结婚时,“怀月儿听了沉默一会”。
但不管怎么说,当一个人处于困顿之时,别人伸出的援助之手和一些事物的积极影响,总会让其心存感激且念念不忘。
而“一些事物”对我而言,主要指读书和跑步。
自己刚来合肥的那两年,住在包河工业园那边,那时的生活和职业发展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也是在那时,自己经常沿着繁华大道——重庆路——花园大道——北京路围成的“圈”暴走或长跑,甚至一个人跑去合肥港和大圩葡萄园,坐在淝河岸边看码头工人一遍遍装卸货物,目送着一辆辆大卡车来来回回,也曾蹲在葡萄园的路边,远远地看着前来采摘葡萄的男男女女,在大棚门口进进出出…
在这些地方,有时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一遍遍装卸货物的码头工人,来来回回的大卡车,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他们在忙自己的事情,而我也在想自己的事情——回顾过往、梳理现在、规划未来——看似很“官方”的三个词,确实是那时思考最多的。
那两年,待过的地方,除了码头和葡萄园,还有书店。那时,去的最多的书店,就是位于大摩广场的纸的时代。
去那里,有时候是因为某个活动,但大多数都是一个人看书,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西方的存在主义,结识了尼采、卡夫卡、海德格尔,还有一些老相识:鲁迅、梁实秋、王小波、史铁生、梁漱溟、冯友兰、季羡林和周国平。期间,也因为某个活动或某本书,相识了一些人,那些在望湖公园的长谈,去小饭馆吃饭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除了读书和跑步这“一些事情”,在自己困顿的那两年,或之前,甚至现在,那些向我“伸出的援助之手”,至今仍温暖着我的记忆。
比如知道我大学喜欢韩寒,某人毕业去了外地,仍给我寄来韩寒的新书《草》;第一年自己考试不顺,某人只身去外地,自己拿着可怜的工资,租不起房,只能租床位,但却经常打电话来宽慰我;来到新单位,遇到问题或困难时,与别人喜欢开几句玩笑希望我“一笑了之”不同,某人却能安静地给我分析,给我建议,虽然我知道,其家庭成员正面临着迁居外地继续应考的升学压力,而由此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和精神负担,但其不抱怨、不显露于色而选择默默承受的克制和坚持,对我是触动,也是指引…
身处困顿时,怀月儿对帮助过自己的小彬,心存感激且念念不忘——不仅记着他这个人,还记着他曾爱的人,并为他们最终没有走在一起而“沉默不语”;和怀月儿一样,我也心存感激且念念不忘着很多事和很多人,虽然不常说出口,但会永远放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