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琥珀之路
生活如同一潭沉默的、看不到底的深水。陈孤永沉在水底,仰头望着水面上摇曳晃动的、别人的光景。
他不知缘由,却总被一种酸涩的羡慕攫住。黄昏时分,邻居家窗户里爆出的炒菜声、笑语声、甚至呵斥孩子的叫骂声,都像一支支小针,轻轻扎在他心上。那种声音是热的、闹的、纠缠在一起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拥有的人伦之乐。他趴在窗台上,看着别人家的父亲扛着儿子嬉闹着走过,看着母亲弯腰给孩子擦去嘴角的饭粒,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为什么只有我是一个人?
答案无人给予。父亲陈启明自那个提着皮箱的午后,便成了一個偶尔来访的、熟悉的客人。他的爱变得像橱窗里的糖果,看得见,却隔着冰冷的玻璃,而且永远优先分配给新的家庭。母亲则像被那日的沉默抽干了所有力气,终日为生计奔波,眼神常常掠过他,望向某个遥远的、虚无的点。
于是,祖母那干瘪而温暖的脊背,成了他童年里最恒久的记忆坐标。
他幼时体弱,一场咳嗽便能轻易演变成连日的高烧。记忆被切割成一段段重复的画面:要么是伏在祖母微微佝偻的背上,鼻腔里充斥着医院消毒水和她颈间淡淡汗味混合的、令人安心又窒息的气味;要么就是稍好一些,被她粗糙干裂的手紧紧牵着,一步一步,走在从医院回家的那条长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上。
祖母的背是他的摇篮,也是他的囚笼。它承载着他病弱的身体,却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喧闹的世界。路边的孩童追逐嬉戏,那些笑声像阳光下缤纷的肥皂泡,轻盈地飞上天,而他只能在祖母稳固而缓慢的步伐里,看着它们一个个破灭。
他并非天生沉寂。病魔稍敛爪牙时,他身体里那个被压抑的、好动的灵魂便会探头。他会追着邻居的鸡跑,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会偷偷掰断老师傅刚育好的花苗,只为了看看里面是不是绿色的;会把祖母刚晾好的豆腐踢翻,白花花的豆腐碎了一地,像一场荒谬的雪。
换来的,是祖母毫不留情的责打和叫骂。笤帚疙瘩落在身上,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灼热的屈辱。她骂他“讨债鬼”、“不省心”、“天生祸害”。他咬着牙,从不哭出声,只是用越来越冷硬的眼神回敬。他不懂,为什么别人的吵闹是热闹,他的好动就是罪过?为什么她可以背着他走那么长的路去看病,却不能对他笑一笑,夸他一句?
一种坚硬的、粗糙的逆反,像石头下的草芽,倔强地生长出来。
他不再试图融入。当巷子里的小玩伴们呼朋引伴地去探险、去游戏时,他主动退到了最边缘。他们的欢乐于他而言,不再令人羡慕,反而变成了一种尖锐的噪音,衬得他形单影只,格外难堪。
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无人能闯入的避难所——臆想。
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巷口那棵老槐树的盘根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块温润的琥珀,仿佛它能给予他力量。
然后,他开始在脑海中反复描摹那段孤独的钢琴旋律。它不再属于窗外那个真实的白裙女孩,它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背景乐。清冷、重复、带着一种高贵而忧伤的调子,完美地契合了他内心的氛围。他在这音乐的屏障里,感到安全。
而那个弹琴的白衣少女的影子,也在他的反复勾勒下,逐渐褪去了真实的面目,变成一个模糊而完美的象征。她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渴望的集合体:是梦中西式大宅里的光华,是那种他无法企及的、优雅而洁净的生活,是一种沉默的、无需言语便能理解他孤独的完美存在。
他看着她(想象中的她)坐在光晕里,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奏响那曲只为他一人的孤独乐章。
祖母的骂声、玩伴的喧闹、父亲偶尔来访时带来的新玩具(更像是某种补偿性的施舍)、医院里冰冷的酒精味……所有这些现实的嘈杂,都被那臆想中的钢琴声隔绝在外。
他选择了主动拥抱孤独,并用幻想为其镀上了一层凄美的金光。他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脚下那条从医院到家的路,仿佛无限延伸,成了一条只有他一人行走的、通往无边寂静的琥珀之路。他被封存其中,万年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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