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外面闲言碎语太多了,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
“您还怕闲言碎语啊?”
他微微一笑。
离开京城,一路南下,避开商船来往乱如麻的运河沿岸,避开人头攒动昼夜不息的大小市镇,避开四通八达平坦宽阔的驿道直道,钻过枝杈横生的林间小道,翻过峭壁嶙峋的巍峨大山,渡过波涛汹涌的野外大河,越过漫长的月黑风高与荒无人烟,终于见到了金光灿烂的一大片稻田,还有一个名为杏花村的小牌匾。
我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师父嘲笑我“真是和孔丘一样累累如丧家之犬啊!”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嘴上却谄媚道“师父,一路舟车劳顿您一定也辛苦了。您看,这不是有‘杏花村’吗?弟子替您沽壶酒吧!”
师父条件反射紧紧攥住他的钱袋,含混道,“嗯,粗茶淡饭有益健康,我们还是去化缘吧。”
又是化缘,一路走来到处跟着他要饭。既有到富贵人家门口被轰出来的经历,也有在清贫人家灶旁分一碗稀饭的日子,碰到实在揭不开锅的,师父却会从钱袋里为数不多的碎银里掏出点给他,让我分不清他的吝啬是真是假。
远处隐隐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我喜出望外“这必定是哪家在办喜事吧!师父,咱有口福了!”
走近一看,却是一群人在鼓捣一块牌坊,肃穆地写着四个字“烈女孙氏”。人群中不时传来“确实是贞烈勇敢的女子啊!”“可歌可泣!”“丈夫刚走她就拿一根白绫跟着他去了!”,还有不少人跟着涕泗沾巾。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端端为此白送自己的好命,这女子也是傻。”一直沉默的师父冷不防出声。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立马一眼瞪过来“你懂什么!这世上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许多人也跟着声讨起师父来,眼看着事情要控制不住,我当下拉着他跑走了。
师父回头看了一眼这村林立的众多贞节牌坊,有的已被风吹日晒得斑驳累累,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女子的眼泪。
师父严肃地教训我“丫头,你可不能这么傻啊!”我生气道“您还知道说我!这下还化什么缘!”
是的,师父总是凭他一张两句话就惹人火冒三丈的嘴,把要到嘴边的饭吐出去。有一次我们来到了一座藏于深山中的寺庙,里面的主持好像还与师父颇有渊源,应允了师父见一见寺里高僧的请求。可见了一面后,那高僧没几天竟还俗走了。从此主持再也不允许我们进去蹭饭,生怕师父拐走更多的高僧。
“您跟那智缘大师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说走就走的?”
“我本也想领悟领悟大师的智慧,谁知道他只会说一堆有的没的,都是华丽的废话。后来他发现不能感化我,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我俩相对无言。”
“后来呢?”
“后来我问他,在这么孤独的寺庙里断绝了欲望,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母亲。”
师父说,他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想清楚,就盲目地做了佛祖的信徒。那些女子和他一样,被迫将自己献祭给了名为封建礼教的神明。
仍是一路走,一路化缘,一路颠沛流离,一路看见,更多的信徒。
可是这样跌宕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在我看到有个人以奇怪的眼神盯着师父的那刻就开始不对劲了,我的心狂跳起来,抓起师父就跑,空气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远处传来了不出所料的尖叫“是李贽!追!”
我简直慌不择路,在极度的紧张中,追兵、树影、阳光、泥泞、乱石、师父的白发、师父摔断的腿流出的血......在我眼前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脑子里一阵恍惚,我没意识到脸上已爬满了泪痕,只是想这一切都怎么了。
是的,这从来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与师父也不是什么浪迹江湖的幸福师徒。我是梅澹然,京城兵部侍郎的女儿,是万夫所指的不守女德的浪荡女子。师父是李贽,是因反孔子而遭到口诛笔伐的朝廷第一思想犯,是离经叛道的、第一个敢收女弟子的、现因此而被逮捕的在逃犯。
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与众多的闲言碎语中,我进入了师父的课堂。那天师父正慷慨激昂地批驳那句“天不生仲尼,万古将如永夜”,他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必将自己的价值贬为孔子的附庸。他说世人不会是非孔子不可,社会也不是非孔子而不能存在,大地也不是非孔子才分白天和黑夜。
他还说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孔子的信徒,天下人都以做孔子的狗为荣,所有学子无不为了求仕途而穷经皓首,到头来真正的自我、真正的道义丢在一旁。所有人都号称自己是孔子的信徒,到头来却成了功名利禄的信徒,成了无足轻重的理念的信徒,与为了空虚的六根清净而痛苦地想忘记母亲的和尚一样,与为了一句轻飘飘的贞洁而自缢而死的烈妇一样,他们看似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翩翩君子,到头来什么也把握不住。“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即是人欲!“谁真的能勘破世相,跳出红尘,撕去世人脸上的假象?”
我将师父的腿浅浅包扎好,苦笑道,“可是师父,孔子的信徒现在要追上来了。”
师父还是微微一笑。
远处传来了追兵的脚步声。
万历二十八年春二月,师父死了,有人说他是以一把剃刀,在牢狱中,自刎而死。
我一个人行走在路上,作为鲜有的敢于抛头露面的女子,与这个街市格格不入。
我想从此以后没人再陪我一起对抗这荒诞的世事了。
可至少,我可以成为自己的信徒,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直到,被这个信徒的时代,碾压得灰飞烟灭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