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张,来自张家。我家的村子,叫张四里,老父亲告诉我们说这是第一个祖先的名字。我的老父亲三八年生人,今年八十,他的名字中有个水。当我第一次看到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她们出了一本家庭记录集《水》,我就便有了一种冲动,让张家的每一个人写写自己的故事和你眼中亲人的故事,也编成一本书,取名《水边》。不仅因为我的老父亲名字中有个水字,在我的眼里,他也就是名字写在水上的人。
老父亲特别孝顺他娘,也就是我奶奶。那叫一个百依百顺,全村出了名的孝子。
我从小没见过爷爷,连我妈也没见过。爷爷很早就过世了,父亲也很少提他。
我们姐妹几个都知道为什么父亲特别孝顺娘。我听过父亲提过他小时候"逃乱"的一件事。那是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也是烧杀抢掠三光政策之时。一听日本鬼子来村里扫荡了,全村人都会提着包裹拽上妻儿往人少的地方或者山区出逃。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一个叫胡村的深山小村里,于是就选择逃奔那里。
我们的村边有一条浦阳江支流,浦阳江支流上只有一条船,用来过渡来往的行人。“逃乱”时大批的老百姓要渡过江去,当时拥挤混乱一片。那年我老父亲六岁,随着爹娘逃离时,不小心走散了。到了对岸,我奶奶才发现。此时,岸的那边已经响起了枪声,我爷爷说,赶快逃吧,保命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又跑出了一公里,我奶奶边逃边哭,最后她甩开了爷爷的手,甩下一句话哭着往回跑,“我死了也要把他找回来”。等到他来到江边的时候,果然看到六岁的父亲坐在江边,像一片落下的孤叶在那里飘零,见到娘,抱头痛哭。老父亲至今说起这一段,还会老泪纵横。
老父亲还是个出了名的大好人。小时候的村子里,经常会来一些外地手艺人,什么弹棉花的,补锅烧壶的,打铁铸器的都有。他们远道而来,过村过店时,需要在村子里过夜。留陌生人住宿,村人大多不愿意。这个时候村里的人都会跟那些手艺人说,你去找水灿家吧,大樟树下的那家,他肯定会帮你。
所以我打小对匠人特别亲切。弹棉花的师傅姓方,那嘣嘣嘣的声音,我妈说好吵,但我觉得它像音乐一样好听。幼时的我常常痴痴地看着,看着师傅把僵硬的棉被,奇妙地成了白白蓬蓬的棉被,那种欣喜至今记得。我还记得那位不知名的补锅师傅,在我们家呆了一个星期,把村子里的破锅裂盆都补好了,最后我们家的当然是免费的了。至今老父亲还留着一把蜡做的酒壶,就是那位师傅当时赠送给我父亲的。昏黄的灯光下,他们俩对酌欢谈,就像自家兄弟一样,这幅温馨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