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太阳刚刚冒红,村头的公共汽车停靠点,三三两两地站着七八个等车的汉子,还有些薄薄的积雪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编织袋,不用说里面都是被子和衣物。“三六九,往外走”,过完年了,外出打工的差不多又该出门了。
顺子胳膊上抱着5岁的儿子虎娃,远远的从村里出来,后面跟着媳妇红梅,头上包着围巾,手里提着顺子的编织袋行李。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都装在这编织袋里了,自己没有了心,只会跟着丈夫往前走。顺子怕那些打工的汉子们笑话他离不开媳妇,天气又清冷,不要媳妇送的,可红梅执意要送,还叫起赖在热被窝的儿子一起送。顺子拗不过媳妇,就说好送到停靠站马上回家。
丈夫这回是跟着邻村的大铁一起,去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干建筑,丈夫不会什么技术活,当不了大工,就跟着出个憨力。回想丈夫在外打工已经四年多了。从儿子刚出生没多久就出门,这四年多来也就回来了三次,一次是前年弟弟考上大学,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另一次是秋收,秋雨绵绵,家里人手不够,地里庄稼实在不能再等了,顺子只好回来了几天。再一次就是这个春节了,从腊月二十三回来祭灶到今天,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三天。
红梅知道顺子不是不想回来,去年中秋节的时候,她和公婆带着儿子在家团圆,月饼吃过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丈夫从千里之外打了电话过来,因为过节,工地提前两个小时下班。他和几个工友晚上喝了点酒,回到出租屋跟媳妇打电话,两口子甜言蜜语说着说着,顺子就哭了……他是想回来,可是不舍得耽误一天一百多块钱的工时,还有来回一趟要花七八百块钱的高铁票,这么一算就是千把块钱,够家里人一年的吃盐打油和电费了。顺子经常说还是以前的绿皮火车好,慢是慢,可是省钱,高铁高铁,就是价钱高的铁路。
红梅想起昨晚上跟顺子说起聚少离多,儿子都快不认得他了,其实她是心疼顺子。外面打工过的什么日子啊,天天灰头土脸的,夏天热死,冬天冻死,一天干完累死累活,衣服也没人给洗,晚上连个安生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一床被子打地铺,地球就是床了。顺子跟她算账,地里的庄稼一年年不值钱,棒子(玉米)才七八毛一斤,一家人就那几亩地,光指望土里刨食,弟弟上大学的学费,爹娘吃药看病,亲戚人情来往,这些花销从哪里来?这几年打工,已经挣下了七八万块钱,今年再拼命赶上一年,差不多能攒十万块,就不再出去了。买个农用三轮,在周边跑点小生意,给人家帮个工,一年也能弄个万把块,这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红梅还想起顺子说着说着,削了一个新疆的大香梨,这东西贵着呢,十多块钱一斤,因为过年才舍得买来吃。削完皮就要下刀切开。红梅急忙夺下了水果刀:“梨不能分吃!”顺子楞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你好歹也是上过中学的,怎么就信这个。咱们日子过的正要红火怎么会分……”红梅急赤白眼地堵住了顺子的嘴:“就是不能分,不能分……”忽然想到丈夫明天就要走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子不说话,抱着媳妇娇小的身体……
“好了,到了,你回吧。”顺子停下来,放下儿子虎娃,打断了红梅的千万个想法。他已经看到等车的汉子们指着自己一家人,都是同村或邻村的,大铁也在。不定在肚子里笑话自己呢,顺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红梅的眼不看那些汉子们,一直盯着丈夫年轻有些黝黑的脸,自己昨夜一直哭着吻着的这张脸。常年的打工生活,使得丈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大一些。红梅希望自己的眼睛是一架相机,记录下丈夫脸上的每个细节,每个表情……“身份证和零钱在你左边衣兜里,整钱放在内衣里层的兜里。在工地干活爬高上低千万要小心,那个塑料帽子一定要戴着,在外面不许抽那么多烟,一两天不能超过一包……”这些话其实翻来覆去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可是红梅觉得才刚刚想起来说。
顺子接过媳妇手里的编织袋行囊,憨憨一笑:“都说了一万遍了,俺都快会背了,你和虎娃回去吧。别忘了咱爹的高血压不能断了药,开春的时候地里的活不多,你和咱爹咱娘能干多少干多少,别累着自己,忙不过来就再觅(雇佣)个人来帮忙,工钱别少给,我在外面干两三天的工钱就够咱们春耕种庄稼的了。”俯身又抱起儿子,用自己的胡茬子扎了一下儿子嫩嫩的小脸:“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表现好了等爸爸回来就给你买大汽车玩具。”
汽车来了。
打工的汉子们开始上车,虎娃很听话的亲了亲爸爸:“我还要爸爸带我坐火车,坐地铁!”
大铁在车窗里面大声咋呼:“行了顺子,昨天一夜还没亲热够啊!”顺子脸红了,转头冲车里吼道:“俺这不是亲儿子的么!”车里面的汉子们轰然大笑。
红梅不在说话,拉着儿子的手看着顺子上车,又在车窗向外面摆手。红梅知道,这车开出20公里到县城,然后再换一辆公共汽车到市里的高铁站。六七个小时候,丈夫就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对红梅来说是陌生的,其实,对顺子来说何尝不是呢。丈夫就是漂泊在那个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的一只蚂蚁,从农村去的一只蚂蚁,带着希望和梦想打拼的蚂蚁。而自己,将要继续带着儿子,照顾着父母公婆,守在农村的这一边,等待着那只蚂蚁的归来。
红梅抱着儿子,踩着薄薄的积雪往回家走。儿子忽然说妈妈我开始想爸爸了。红梅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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