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知道】

也许总有人知道,眼前山谷里的村子,那些田里的水牛、坝子上的石磨,屋里的农具、桌子板凳、屋梁下的腊肉和灶房里柴火的声音……在那一刻,如何被通通碾碎,成了粉末,变成了无数梦里挥之不去的浮尘。

讲台上,陈吉望着台下的二十多名学生,他们从没有像这几天这样,眼睛如星星一般晶莹,每个星球里都泛着波光,随着自己一举一动而忽暗忽明,忽起忽落。

他无数次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以为到时自己可以风平浪静,处之泰然。但离开的时间越近,心情越难以平复,他只能强装着平常的口吻和大家开着玩笑,聊着几年来,师生间曾经发生那些点滴有趣的事情。

但最终,他不得不提前两天“逃离”了学校。

“阿吉,喝茶。”阿普(爷爷)举着烟筒,脸庞在火塘上映出赤红赤红的光。

陈吉拿着盅子,尝了一口,苦荞茶,他来了三年,早已习惯了这种茶的口味,但这茶和以往的有所不同,更甜香醇厚一些。

“是黑苦荞,你阿玛(奶奶)前些年自己种的,不多,都给你留着,让你带走。”阿普喷了一口烟,望着陈吉,那双风霜干涸的眼睛,让他心里一阵发慌。

阿普是山顶寨最后一名猎户。那只古老的火铳就挂在墙上,连同枪把的红布像凝固在记忆的隧洞里。

现在,阿普再不需要它了,包括土墙木屋、田畦与晒坝,还有那万步凿出的云中阶梯,都要随着那些脚印留在山顶,过不了多久,整个山顶寨要搬迁到山下的河谷去。

唯一提反对意见的是阿普。他就像块石头一样,风吹不动,雨打不蚀。下面的村寨修得多好,到处是漂亮的楼房,每家单独的厨房和厕所,喝的还是自来水,不用烧柴火和挑水吃,阿玛不时劝说。

“你懂什么,山顶寨总要有人守。何况,上面空气好,下面车多人多,我一个老家伙,怎么习惯。”阿普找的理由也很充分。

其实阿普是怕离天神菩萨太远,他每天都要一个人到断崖拜会神仙。十几年如一日,他靠那个活着。他的孙子黑娃私下给陈吉讲的。黑娃曾是陈吉的学生。

他这时正走进来,脱掉身上的厚毡披,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坐下来伸手烤火。一脸默不作声,露出少有的严肃。

秋天来了,山上一下雨,天就冷起来,黑娃嘴里吐着白气。

陈吉三年在大凉山的支教生活就要结束,临走前来给阿普他们告别。阿普说等黑娃回来,打只小黑猪,大家一起吃坨坨肉。

陈吉本不想打扰阿普一家,但这已是欢送他最小的规格,原先要在寨子的学校坝子举办一场火把欢送会,他拒绝了,怕承受不了情绪上的负担。他提前说让阿普家作代表就行了,他才来支教时就住在阿普家。

阿普举着烟筒,居高临下,他总是少言少语抽着烟,头上缠的英雄髻如一圈圈年轮。圈着这个多少辈留下来的家。

黑娃把打来的小黑猪扔在外面的空地,由阿玛和阿米子(女朋友)负责清理分割。

黑娃竟然有阿米子,陈吉一时无法相信,他才14岁不到。

不长的功夫,小黑猪就变成了一盆一盆分量十足的食物,端了上来。几人围着火塘,黑娃换下悬在火塘上的铁壶,把一个烧烤的铁网挂在吊钩上。他先刷上一层油。一盆腌制好的生肉放在一旁,另一盆肉已经煮好了。

黑娃放了些肉在铁网上面,富含木姜子的青柠檬的汁水滴进了火塘,随即升起滋滋的水汽。

黑娃有些笨手笨脚翻着烤肉,大两岁的阿米子看不下去,主动接过烧烤的活儿,阿玛将煮好的坨坨肉放在一张矮桌上。

黑娃,准备的酒呢?阿普在问。

陈吉一想到这些年几次喝酒的记忆,都心有余悸。但今天看来不喝不行,好在阿普家人不多。

正想着,外面走进来几名少男少女,都是熟面孔,是陈吉的学生。几人各举着一箱啤酒,理直气壮地走进来。这哪像是学生,陈吉无奈地摇头。

陈吉教的中学生里,年龄参差不齐,前来的人中热布、阿木也都17了,在当地已到了喝酒的年纪。

陈吉到现在也搞不懂,彝族同胞为什么这么爱喝啤酒,当地人称为“口服液”,成年人论箱喝。

几人给阿普行了礼,又对陈吉叫了声老师,就挤了进来,有说有笑地挨着黑娃坐下。

陈吉推不过,就对阿普说,天气冷,啤酒喝不下,就喝当地的米酒。大伙也没为难他,阿玛从里屋提出一只大约5升装的塑料桶,里面装着浑浊的米酒。

阿普把火弄旺起来,阿米子翻着烤肉,陈吉的碗里被夹了满满的肉,其他人早端上酒,都在祝阿吉老师未来生活顺利,以后能多抽时间回来看看他们。

黑娃闷着头,不发一言,只顾喝啤酒,今天没人阻止他。

陈吉看着黑娃,边吮着米酒,他心里琢磨一件事,想着如何开口。

阿普虽然快七十了,不过牙齿还很齐整,他喝了一大碗米酒,抹了一把嘴,直叫陈吉吃肉,这种山顶寨的小黑猪,外面可不经常能吃到。

陈吉包了一块肉在嘴里咀嚼,肉又糯又香。

他连连点头,直喊好吃。不知为何,肉香顺着嘴直冲到鼻腔里,让他眼眶一阵潮湿。

阿普端起碗,陈吉知道,接下来,一轮的酒在所难免,今天没有长辈和师生之分。

陈吉喝完碗里的酒,有些事不能再等,得赶紧说。

“阿普,你让黑娃下山去念书吧。他还小,人又聪明,多学点知识,将来有用。”

“念那么多书干什么?一出去,他们就是鹰,飞走不回来了。”

陈吉明白阿普担心的事情,寨子现在的年轻人,很多出去都留在外面,不肯回来。陈吉缓了一下,看了一眼黑娃,黑娃垂着眼,只管喝酒不说话。

他现在这个年龄,本该和阿木、水洛、阿古史丽一样去河谷的镇上继续读书。

“他长大后,是个好猎手。山顶寨总得有后辈在啊。”阿普又续上烟筒的火。

“阿吉,你真的要回那个杭州吗?”阿玛问,“你要是不回去,山顶寨的阿米子,你随便挑呢。”阿玛说着,布满皱纹的面容开了花,像个少女。

“对,我们给阿吉老师找个阿米子,他就不走了。”

“把我姨家的阿果让出来,人很漂亮呢。”

大家七嘴八舌。

“别说了,让阿吉老师走,让他走!”黑娃突然大喝道,随即仰头,喝干一瓶啤酒。

——

第二天一早,陈吉就被叫起来,他全身晕晕乎乎,人还没醒。喝了阿玛熬好的黑苦乔茶,披上一件毡披,跟着阿普一前一后穿过寨子,绕到后山,向山顶的一侧爬去。陈吉记得,那是去往寨外那处险要的断崖。

路上的雾很大,几步之遥都很难看清楚,人像在云雾里漫步,没一会儿,身上就结了一层露水,打湿了毡披。

俩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来,阿普烧上烟筒,俩人等着雾霭散去。

半个时辰不到,浓雾滚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薄,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抽风机给吸走了一样。

这时,就在半空某处,一丝蛋黄色的亮光溢了出来,慢慢的,颜色渐起变化,橙黄、橙红、赤红,最后,一束似剑的光影,劈开了最薄的缝隙,蓬勃的太阳呼之欲出。

阿普和陈吉没有说话,默默眺望着太阳从断崖下升起。

等雾散得差不多了,俩人站起来,向断崖边走,吞波吐云的峭岩之下,河谷之乡静躺在谷地的沟壑,像一道意境不凡的山水画,又是一笔飘逸的书法。

更远处,大凉山垄起的列列高大身躯,像千万年海洋深处,涌起的最原始的波澜,那些深渊、峡谷和皑皑风雪覆盖的刺目神峰,都像对自然不屈而凝固的白色火焰。

好绮丽壮观啊。陈吉不由得惊叹。

陈吉是第二次来到断崖。第一次是刚到山顶寨不久,黑娃带他来的。

阿普低着头像在崖边找着什么记号,他又要开始要祭敬天神?阿吉有些害怕,他从小就恐高,加上前晚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昏,离崖边有一段距离就再敢没动。阿普却是紧临边缘,双脚扣在地上,这位筋骨毕显的老猎户,此时像只岩羊或鹰隼,神情显得如此平常。

终于,阿普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拿烟筒指了指下面的河谷,让陈吉看。

陈吉点着头说,看见了,很漂亮。

阿普让他再走近一些,他只好硬着头皮,磨蹭地向前又靠了两步。

阿普指的是沿河谷修建的一排排房子,那就是山顶寨要搬迁去的美丽村舍。

“这山顶寨搬下去,还叫山顶寨吗?”阿普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搬下去好,不但各方面条件比在山上方便,而且也解决了孩子们去镇里正规学校读书的问题。”陈吉说。

“谁都可以下山,我和黑娃坚决不会去的。”阿普望着山下,态度依然执拗。

陈吉明天就要离开山顶寨,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向阿普敞开自己封存已久的心怀。

“阿普,你知不知道,我是个没有身份的人。”陈吉一脸苦涩。

阿普透出一线神秘的表情,对他这把老骨头来说,或许,什么事都不会感到意外。

——

2008年5月12日,对于全中国来说,都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四川发生大地震,其影响堪比几十年前轰动中外的唐山大地震。

远在杭州一家贸易公司上班的陈吉,很快在网上获悉了消息,他赶紧给四川的老家打去电话——家里没有手机,只有乡里不远的小超市有个座机。不出所料,电话那头发出嘟嘟的响声,连续几次,都无法接通。他又拨给一位家里安了电话的亲戚,同样是嘟嘟的回音。他开始发慌,翻出手机通讯录,好不容易找到镇上一位从前的同学手机,打了过去,电话那头依然是无法接通。

他在网上疯狂地查找,接着给镇上派出所、镇政府、医院、邮政所、供电所……但凡他能查到的电话,全都打过去,全都没有回应。

陈吉的老家,那个山里的乡村,此时,好似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不得不给公司请假,又很不容易抢到一张机票,飞回成都。刚从机场出来,就被眼前的一幕幕惊住了,大街小巷全都挂着救灾的横幅与标语,人们相互奔忙,组织呼吁人力与物力去灾区赈灾。

陈吉却哪儿都去不了,因为周边区县的道路损坏且余震不断,各处客运站的大巴均已停摆。

没有办法,陈吉只好想到去四处的志愿点试一试,看有没有机会以志愿者的身份回去。终于在一处送物资的志愿车队里,找到一辆去老家附近县城的货车。

那是一辆半挂车,上面堆满各地募捐来的救灾物资,车厢留下的空间很有限,除了陈吉,还挤了三个人,听口音有四川的,也有外地的。

没过多久,大家混得熟起来,原来,他们都是网上招集的志愿者,以前彼此都不认识。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冒着京味普通话的人,专程从北方过来捐物资,又准备去灾区当志愿者。

这位叫史哥的北方人说他姥姥就是当年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他听上一辈说,当年整个唐山在地震下,全都化为一片废墟,直到部队的救援人员开进来,他们才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

一路上,车都在走走停停,高速路因为安全原因,禁止一般的车辆通行,只放行部分应急救援的军车。

以往畅通无阻的国道,现在挤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车辆,虽不时有交警或者路政人员维持秩序,但行驶依旧缓慢。

大家在车厢里,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打发时间。

陈吉问史哥,这是准备去哪儿当志愿者。史哥说,他也没有确切的地方,反正车子最终在哪儿停,他就在哪儿下,加入当地的志愿者队伍。

问陈吉,陈吉说,他是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的,因联系不上老家的人,得先回去看一看情况。

史哥问家里都有什么人,陈吉说,奶奶、爸妈,还有个在上初中的妹妹。陈吉说着心情就沉重起来。

史哥一时不好安慰,递过一瓶矿泉水给陈吉,让喝口水,然后在车里睡一觉,到目的地看样子还早。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陈吉被人摇醒,他才发现天已黑尽。动了动睡僵的脖子,后脑勺有些闷疼,揉了揉,猜想是自己睡着,车颠簸,头撞到车厢铁皮上所致。

有人说车子暂时走不了,让大家下车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

几人跳下车,立刻陷入了另一片漆黑当中。除了路上排满首尾相接的车辆,这里并不挨着任何有住人的乡镇。

车上的人都来到路边,站在黑暗中抽烟、喝水等消息。不久,有人发现路旁的坡上,有一团黑影,走近一看,是有人临时搭的简易棚子,棚子里铺着席子,棚子外放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

隔着不远,又支有一个棚子,后面慢慢多了起来,足有几十户散在周边。棚子外坐了些人,没人说话,只有悉悉窣窣声响,那是用蒲扇不断在驱赶着蚊虫。

突然,马路上有汽车灯亮起,有人在发方便面,没吃饭的可以去领。陈吉和一些人去领了方便面,没有开水,就拿矿泉水下着干面饼。

每个人都饿,但似乎都没有食欲,不是因为干方便面难以下咽,而是对眼前的灾情不明朗,还有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灾区的茫然。

陈吉心情十分低落,他还在反复给家里拨打电话,但得到回应没有任何变化。一个小时过去,大家上了车,车子又开始向前行驶。

几声低语后,车厢里又变得了无声息,大家隐身在黑夜中,逆来顺受,任由车子颠来颠去,发出低吼。

路两边,有些星星点点的微光随车行跳跃,应该又是一些散落的临时棚户,预示着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陈吉多希望他的家人也在其中。

慢慢的,空气中弥漫的灰尘越来越稠密,像一床老旧毯子罩在身上,陈吉从背包拿出一件衬衫,把整个头给蒙住,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醒来,天光几近发亮,车子停在一处有零散房屋的地方喘息,路两边有人在移动。陈吉撑起身来,定了定神,在车上问一位路人,来人匆匆走过,没听太清楚。他又看到一个人,坐在一块水泥板上发愣,询问那人这是哪里,那人说快到北川县了。

北川县离他要回的镇上不远了。

此时,大家也醒了,陈吉和史哥说了两句,又和大家简短告别,就跳下车,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路过县城外围,已看不出城镇原来的模样,房子像撤下的积木一样东倒西歪,更多的建筑都在强震中化为齑粉,全摊成了一片废墟。

陈吉继续向前走,在离县不远处,跨过一座还完好的公路桥。在桥头,原先跑摩的等着揽客的人们,不知所踪。桥头一些经营旅社和餐馆的小楼,只剩一堆砖石和几块招牌,软趴趴地窝在地上。

再往前走,就是去乡镇的路,路上没有任何车,连人都少得可怜。路面像波浪一轮一轮隆起,断裂的地方,露出地下泥巴的路基。

陈吉只能步行前往镇上,天空灰蓝灰蓝的,云层如波纹状飘浮。远处很多山体呈大面积滑坡状,原本绿色的山峦像被剥了皮,露出一块块贫瘠的浅褐色伤疤。

陈吉边走,边观察从山上滚落的石头,随时准备找地方掩护。没走多远,迎面遇见一队向县城来的乡人。

陈吉赶忙迎上去,找到其中一位挑着行李的中年人,问他们从哪里来?他说从某乡来。问陈吉这是要到哪里去,他说他准备回镇上。

一行人同情地望着陈吉说,能从里面出来的都出来了,出不来的人恐怕再不会出来了。这次地震大得骇人。

“四处都是合拢的山,哪还有人待的地方,你看看眼前,县城都没有了。小伙子,不要去了,路很难走的。”

陈吉看着眼前这些人,脸上仿佛看不出亲人逝去和家园毁坏的悲痛,他们只是平静地诉说,但这种平静,却对人有着无法言说的破坏力。陈吉就像被一个巨大钟笼罩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那些人还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但钟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要回家,要回家看看。

——

一只鹰在断崖上盘旋,拖着一声声长长的啼鸣。陈吉不堪回忆,停了下来。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大地,他急需一些温暖,好让自己有得以继续讲下去的力气。他弓着身体,身后的崖顶上有一排高矗入云的大风车,上面写着“中国电力集团”。

“阿吉,不想说就别说了,阿普知道你心里的伤,谁也不想让那道旧伤继续放血。”阿普表现得感同身受,人陡然变得老态了不少,就连毡披都跟着身体松垮下来。他拿着烟筒,如一枝孤伶的枯枝立在崖边。

“不,我要讲下去,现在不讲,以为可能就再没机会讲了。”陈吉有些激动,他轻喘了口气,又继续说。

就这样,陈吉跟着原先的公路,向镇上走。原本离县城一二十里的路,走得如此漫长和费力,和翻山越岭没什么区别。路面不是断成孤岛,就是被山上滑坡下来的泥石掩埋,变得支离破碎。有几次,他差点就从路上摔进了河沟里。最后有一处,他实在无法通过,一块滚落的像小山的巨石,阻挡住了去路。他已经精疲力尽。

他躲在大石下,以防随时掉落的石头,他望着脚下淙淙流淌的河,很多地方也因滑下大量的石头,让河改了道,局部地方都形成了堰塞湖。一场强震,让从前人为的痕迹,重又回归自然,文明与自然没有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陈吉困在此处,进退无望,正在他感到绝望时,从山上攀爬下一支背着通讯设备的部队。为首的人像是一名军官,军官表明他们是先期达到的小分队,主要负责寻找与外界隔绝的重灾区。得知陈吉是里面一个失去联系的镇的人,就让他带路赶往镇上。随后,大家一个个用绳子拴住身体,合力绕过巨石,又继续向镇上开拔。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抵达离小镇不远的路口,路边指向镇的导示牌还在。前行几百米,零零星星有人躺在路边,旁边放着一些从房子里抢出的东西。这些人看着队伍走近,也没表现出意外和惊喜,显然还没有从这些天的恐惧和悲痛中走出来。

简单询问两句,队伍就疾行往镇上赶——如果那还称为一个镇的话。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人看到都沉默了。整个小镇像是一个被爆破过的废弃工地,已然看不出一栋完整的房屋。满目疮痍的街道上,躺着不少蒙着脸的遇难者的尸体,稀稀拉拉的人在残破的房子外走来走去。

就在路口,一个女人从一个像是塌陷的学校大门走出来,她手里抱着一名瘫软的小孩。她来到另几具遗体旁边,慢慢放下,突然对天嚎叫,一开始没有声音,直到一声极度压抑的恸哭声划破天际,才仿佛唤醒了周围的幸存者,有了活人气。

陈吉趁着队伍察看灾情的当口,逢人就问,隔壁双龙乡现在什么情况。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路边找到一辆废弃的自行车,骑上去,他想着马上就会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了。

不过,陈吉很快就只得放弃,周边去乡下的路全部被塌方给堵死。他想起有条上山的小道可以绕过去,从前在镇上上学时他走过。

陈吉便弃车爬山,翻到山顶时他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接下来不知该往哪儿去。远处山谷那个曾经的家乡,那个熟悉村子,还有房舍,圈圈的梯田,袅袅上升的坎烟,此时全部被一把抹去,抹得如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看似无懈可击的山峦,一座新长出来的山峦。

陈吉又被强大的悲痛压倒在地上,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阿普一把揽过这个抽动的年轻身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一遍又一遍抹着背。

直到那一刻的陈吉,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三十岁时,成了一名真正的孤儿。

他逃到镇上疯狂地寻找那支来察看灾情的部队,找镇上的单位和派出所,找任何能代表政府说话的组织,他只想知道该如何拯救这一切。但一切都只是徒劳,就像那个村落——成了一座虚幻而荒唐的山丘,没人能给出答案。

他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停留,帐篷里有几家幸存下来的人,大家等着救灾的大部队开进来,其它什么也做不了。

抢险的部队进到镇上已是几天后的事情,整个镇都在寻找还有没有幸存者埋在地下,虽然希望渺茫,但所有人仍然全力以赴。

而那邻近山谷里的乡村,已然成了一座集体的墓碑,没有任何人和设备可以撼动大自然的“杰作”。

紧接着天气反复,连续下了几天雨,又出现大太阳。防疫人员不得不在全镇进行全面的消毒,并就地掩埋遇难者尸体,空气充斥着刺鼻的腐败和消毒水混乱的气息。

陈吉在此没有任何意义,被要求随一群灾民转移到县城的临时安置点。

陈吉到达县城,跟着人们直接被安置在改造过的体育馆。

在这之前,还发生一件事情。陈吉在回县城的路上,因为下过雨,山上路滑,不小心掉进了河沟。他不得不扔掉身上的背包,才捡回一条命,但是所有证件和随身物品都被水冲走了。

政府在县城内设置了几处失踪人口登记和遗体(照片)认领处。陈吉每天跑到各处去确认照片和人们留下的通讯及地址,但没有任何和他相关的人在找他。

他最后也放弃了,有一天,他去找公安局挂失他的身份证,在途中意外看见了史哥,他正和一群人从一处垮塌的楼房抬伤员下来。

听有人喊他,认出是陈吉,穿着当地志愿者红背心的史哥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跑来。他问陈吉家乡情况如何,陈吉说家里的人大概都不在了,说完就再也讲不下去了。史哥也难过地说,这次灾难,连县城的人都死伤大半,何况山里的乡村。他又问陈吉后面有什么打算?

陈吉讲他现在每天都去人口失踪登记处查看各种消息,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身份证也丢失了,还准备去当地公安局挂失,并补办一张。

史哥说,公安局所有的楼都毁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正常办公,如果他还行的话,就来当志愿者,他们现在人手太少,需要做的事又太多。

陈吉想了一下,就跟着史哥参加了志愿者。

史哥他们主要是配合当地部门,分发运到镇上的救灾物资,现在当地很缺干净的水和食物,特别是寝具和帐篷。但由于道路遭破坏,运来的物资,远远不能满足灾民的需要,每天都有很多人在等着领东西。

陈吉跟着他们,每天都到各处安置点巡视,无数受伤的人,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在等着救治或送往外面的医院。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女人和小孩在张望,不知道是在找家人,还是根本就已失去了家人。

这些情景,每天遇见无数次,是志愿者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让人相当沮丧和难过。看到这一切的陈吉对史哥说,他能不能换一份志愿工作。史哥平静地告诉他,还有一帮志愿者,每天都和防疫人员在山上掩埋遇难者尸体。

那一天,又有几车运送物资的车辆到达县城附近,但几天不断的余震,前方山体又出现滑坡,车辆过不来。只好组织人员前去抢运。

陈吉跟着史哥刚抢运了几趟,半道上,就遇见山上飞落乱石,他们随其他人在路边躲避。史哥背着一捆帐篷布,抱着四箱方便面,陈吉也各提了两箱矿泉水。史哥非要把手上的方便面和陈吉换,还开玩笑说,等会儿石头下来,他也跑得快一些,陈吉拗不过,只好换了方便面。

见外面没有了动静,大家起身准备跑过那一段路,史哥和陈吉刚冲出不远,一阵大大小小的石头又倾泻而下,陈吉被一股气浪推到了路旁的水沟里。

而史哥就没这么幸运,他倒在陈吉身后不远的路上,身上没有明显的伤,泥石盖住了他大半个头,那几箱矿泉水散落在四周,人再也没有起来。

——

太阳终于来到半空,身上的潮气也已晒干。两人把毡披脱下放在身边,坐在崖边,陈吉此时也不觉得害怕了。

“阿吉,你最后身份的事,当地政府怎么处理的?”阿普关心地问。

“还在核实,从乡镇到县城都埋在地下,太多失踪的人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陈吉回答说。

“所以,你就留在四川,没打算回原先的地方?”

“我现在也像曾经的史哥一样,加入了一家公益组织,成了一名志愿者,第一站来的就是你们寨子。”陈吉勉强笑了笑。

“阿吉,你是个好小伙儿。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能来我们这里支教。”阿普心痛地拍了拍陈吉。

“阿普,不管您信不信,我已把寨子当成家了。但我必须去下一个地方,继续我的志愿工作。”

“黑娃他为啥那样,他终究是舍不得你走的。”阿普终于透露道。

“自从大地震后,国家就把四川各地山上的村子,往平地迁移,这是国家为当地老百姓着想,如果,我的家乡能早一点——” 陈吉停了一下,又继续劝说,“阿普,我今天讲这些,您知道我的意思,大家一定要搬到河谷去,让黑娃他们好安心继续念书。”

阿普没有说话,半天才起身,他拔着崖边的草,嘴里一直在嘟囔,随后,他说黑娃的阿达(父亲)当年是山顶寨第一个走出去的中专生。

“但那又能怎样,回来还不是一把灰,只给我留下个黑娃。我把他从这里撒了下去的。当时,山顶寨所有人都反对,骨灰没种进村寨的坟山,想来,天神菩萨饶不了我这个老头子。”

“当鹰有什么好,飞出去就迷失了方向,飞不回来。”阿普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

那只鹰又出现在断崖上,在他们的头上不断盘恒,发出连续的长鸣。

陈吉离开的那天清晨,阿普和阿玛非要送下山去赶车,陈吉推脱不过,只好一起走。还好山上雾不大,下山的石梯虽然狭窄,不过现在都安了栏杆,陈吉等着阿普和阿玛,边和他们慢慢聊,往山下走。

阿普和阿玛都着一身很浓重的节日服装,阿普的英雄髻格外的紧实与雄壮,毡披刚劲威风:阿玛头上的凤冠玲珑又美丽,衬得蓝色大襟和百褶裙分外艳丽。

一行人花了好半天,才从山上下到大路上。

没想到,路上早有一群人在等着,最前面是黑娃,后面跟着阿木、水洛、热布、阿古史丽,还有黑娃的阿米子。

黑娃还是一脸眉头紧皱,不过,他看见陈吉,又多少恢复了些少年本来的纯真模样。

“阿吉老师,不要走。”大家众口说道。

陈吉勉强笑着,他知道,这三年来,他和这群孩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走到大伙面前,拍着他们安慰,现在他们再不用在寨子上学,可以去镇上正规的学校读书,多好的事。

“你不是说要教我上网和用电脑吗?我不想当猎人,我想长大后,为寨子做些有意义的事,就像阿吉老师一样。”黑娃终于憋不住喊道。

陈吉举着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你们已经有老师了,我留下来,还能干什么呢?”

“你会电脑,还会把山上收的货做成包装,卖到外地去。”黑娃一直记得陈吉给他讲过以前的工作。

“对,把我们的小黑猪,苦荞茶,我们的松露和苹果通过电脑卖出去。让村子里的人不出门,就能赚到钱。”大家都赞同地说道。

“阿吉,留下来吧。”

陈吉听到一位老人淳朴的声音,像是那心中消失的村子发出来的,又像某种久违的乡音在召唤。

陈吉望向阿普,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这位老猎户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辈,眼神流露出似对亲人的不舍。

“孩子,这里是你的家,你该回家了。”阿普紧握住陈吉的手不放。

——

后来,阿普让黑娃下了山,去了镇上读书。老猎户有一天找到村长(也是族长)家,村长是他的堂弟。他开门见山,自己要收一个儿子,但不是为了继承他猎人的手艺,是要让他去河谷帮整个寨子发展经济。村长是个明白人,但有祖训在先,说我们都是黑彝,阿吉是汉人,如何能收进家族主支里来。

老猎户不以为然,只说,我是老猎户,我不能再让一只鹰飞走,我要让他变成大雁飞回来,带着一群小雁,把我们的山顶寨建设起来,让一辈辈人能走出去,又能再回来。

那天,山顶寨的学校坝子烧起一堆熊熊的火把,全寨的人身着节日盛装,围着火把载歌载舞。阿普、阿玛在人群中间坐着,正翘首期盼。这时,一个英俊标致的年轻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他穿着当地的服装,披着黑毡披,还有些腼腆,很快,黑娃和一群小伙伴一起迎了上去。

“那只大雁飞回来了,终于飞回来了——”阿普不断地重复着,老泪伴着喜悦在脸上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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