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弯湾
插图|Beya Rebai
我爷爷，1936年生人，今年4月份去世了，享年84岁。
他是中国第一批义务兵，20来岁的时候，从贵州老家，去了东北当兵。
我小时候，听他讲过很多次他当兵的岁月——那些比房子还高的茅草，随便伸手到水里都能摸到的鱼，他拿着枪击中了逃犯、立了三等功……
跟现在很多东北的年轻人想要离开东北不同，东北大地，是我爷爷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在这些最美好的回忆中，最最美好的，应该是他在当兵时候的恋爱故事。
故事的过程他没怎么说过，但我还记得他说起结尾的时候：
“后来我要退伍回家了，那个小妇女，非得要跟我走，我说我要回贵州老家去了，她就哭，我怕她跟着我回老家受苦，半夜三更，我就悄悄收拾了衣服，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他走的时候一定很苦涩吧。
不过，在此后的几十年，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年代，比如全国性的大饥荒，比如他的11个孩子死了7个，比如他没有房子住……
大概在这些时候，他都会回忆起那个“小妇女”的样子，回忆起曾经有一个人把他看得那么重要，而自己又因为自卑，悄悄饮下了那些苦涩——可是这样的苦涩，在后来更为苦涩的生活中，便成了他半夜甜蜜的梦。
无论多大年纪，他只要一闭上眼，就可以回到二十岁的时候，在北大荒，那些比房子还高的茅草，河里随便就能摸到的鱼，他拿着枪击中了逃犯、立了三等功——以及，那个让他想带走却不忍心的“小妇女”。
这些美好的回忆，成了他平凡的一生中，重要的谈资、寄托和梦……
木心有一首诗，叫《从前慢》，其中两句大家都耳熟能详，“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句诗，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是浪漫、是美、是幻想、是寄托，但在从前的人看来，那就是现实、那就是生活，甚至还会觉得是一种无奈。
他们可能也会幻想，幻想像我们今天这样——想要见一个人，马上就可以“拍一拍”他，马上就可以跟他开视频，事实上，绝大部分时候，即便是分手了、拉黑了，只要你想，你都可以在一天之内跑到另外一个人的面前。
我们过上了先辈们幻想中那种“只要你想见一个人，你马上就能见到”的生活，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好，因为——即时通讯、社交媒体的出现，打破了我们在故事结束之后的所有的幻想，亵渎了我们的回忆。
在这个时代，除了死亡，你跟任何人的的故事，都会有后续。
而故事的后续，往往会稀释回忆，甚至会让回忆看起来可笑，让人生气。
比如，我在初三的那年，15岁，初恋。
初中毕业后，我们就分手了，分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后来，我读了高中，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那里的人都说着跟我完全不同的口音，我被当成了外地人，没什么朋友，成绩也很差，全年级1000多人，我排在了700名之后。
孤独、落魄、自卑，但好在——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起她，想起曾经甜甜的恋爱——我拉着她的手，走在油菜花田中，走在雪地里，走过城里卖油炸粑的街，也走过乡间小马驼粪的路；我跟她一起去摘野果，也跟她一起去拍“大头贴”；每天都给她写情书——要去形容这些回忆，人间一切矫情的词汇都能派得上用场，什么芬芳、纯粹、甜蜜、美好、唯美啥的都行……
后来我有了手机，开始懂得用QQ了，在网上看到了她的身影，看到她写了很多日记，都是关于我，怀念我——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们就约了见面，在曾经那条卖油炸粑的街，她从包里拿出一摞纸来，全部都是我写给她的情书，她说她要永生保存……
我们一直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我开始工作。
再后来，她跟一个大胖子好上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我漂浮在大家都飘荡的北京，她沉没在大家都沉没的老家县城。
我就想——如果这些年我都没见她，关于她的文章，我可以写几百篇、几千篇，甚至可以专门写本书来怀念她。
可是，我们一直有联系、我一直看得见她、看着她从我眼里全世界最美的姑娘逐渐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再看着她结婚生子，我对她的回忆，硬挤，也只能挤出这么多来了，其中牵手走过油菜花田的那一段还是我瞎编的。
这些年，绝大部分时候，我都想不起她，甚至近几年来，我都没怎么想起过她，即便是想起，也跟“想念”无关。
那点本可以称为“美好”的回忆，就像一瓶原本是要葬入祖坟的高粱老酒，被打开了，尝了几口，就一直放着，也不盖盖儿，敞气了，慢慢就没有味道，甚至还变得难喝了。
如果——如果从初中毕业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她呢？
那我的初恋回忆，会不会就像那瓶要葬入祖坟的老酒，我时不时拿出来嘬两口，然后又盖上盖儿，放回土中，埋起来，够我喝一辈子、品一辈子、回味一辈子……
当然了，相比起很多别的恋爱，我这段感情，即便是像一瓶敞气的酒，但好歹也算是善终，它最多也只是变得没了滋味而已，而很多恋爱，分手了，后续的剧情，不是没有滋味，而是有毒。
比如，我之前谈了一段恋爱，那个女孩经常说，弯湾，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你都是唯一。
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也一直关注她的微博，4年时间内，她谈了三段恋爱，她都公开表白过那3个男的，都说他们是她此生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
我——？？？？
又比如，我之前的另一段恋爱，谈的时候我非常投入，对她喜欢得不得了，我们相处也很融洽，每天都很甜蜜，我对她无可挑剔，我会觉得，即便是我们分手了，我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每一天都是甜蜜的。
后来分手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回忆起来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再后来她有了新男友，每天秀恩爱不算，还给我发私信说，她没有喜欢过我，她跟我谈的那个都不算恋爱，我都不算她前男友。
我——？？？？
要不是这几年平台审核严格，我都忍不住要写上几句优美的中国话了。
……
谈恋爱的时候，只要是动了情、用了心，如果分手了，就真的做到江湖再见，故事到此结束，记忆打包封存，那么，此后的岁月，再拿出来品尝品尝，也不失一番趣味。
可是，在分手后，你还能看见他们，还能看见他们新的恋爱，甚至可能还会看见他们对当初感情的否认与践踏，看到他们对新欢的热情远远大于当初，你那点回忆，还有滋味吗？你还愿意回忆吗？你还敢回忆吗？
非常遗憾，也很无奈——不得不承认，社交网络和即时通讯，杀死了回忆，杀死了一切对旧情幻想的可能，那些重蹈覆辙的，死得更透。
基于这样的大环境，私以为，我们的恋爱观该做一些调整了。
关于这个时代背景下的恋爱，我倒是有几条建议，写出来跟大家探讨探讨：
壹；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尊重每一段过去的感情，尽可能不要公开对其进行负面评价。
贰；
频繁地、夸张地、高调地秀恩爱的行为，留给小年轻们去干吧。成年人、成熟的人，还是低调一些比较妥当，感情是个人的私事——悄悄吃肉、悄悄享受就好。
而且，高调秀恩爱会带来很多麻烦，刺激到单身苦闷的人不说，后来分手了啪啪打脸也还好，更重要的是，你很可能不只是会谈一段恋爱，后来的对象，他难免会有比较，一比较就要吵些浪费精力毫无意义的架。
叁；
很多人进入了一段明知没有结果的感情，为了自恰，便会用“留下美好回忆”来说服自己。
有这种想法的人，你还是尽快拉倒吧，不会有美好回忆的，不要痴心妄想了。
大部分的恋爱，分手都会分得很难堪，分手本身就会颠覆快乐的过程，在分手后的撕扯、新生活的对比，比如人家对新欢说的话更肉麻、或者对跟你的那一段恋爱持否定态度，就会无情地撕碎你所谓美好的回忆——这些都是大概率的事。
所以，如果你明知一段感情没有结果，那就不要觉得那是感情，你干脆把它理解成一场游戏得了，免得到时候分手了你又哭得鼻青脸肿的，还说什么再也不相信爱情了那些恶心巴拉的话，丢人。
肆；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感情都是要分手的，哪怕走入婚姻，离婚的可能也很大，感情是如此的脆弱，大家难免都只会得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在这样的背景下，谈恋爱，该怎么谈？
不才以为，我们该追求恋爱的意义，而不是结果。
所谓结果，无外乎就是谈恋爱能结婚，结了婚能白头偕老——可是，这是很难保证的；但意义，即积极的成果——这是可以追求的。
就像很多文章都在讲，人要摒弃无效社交——每天在一起饮酒作乐，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的社交，就是无效社交，它除了伤肝伤肺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同样的，谈恋爱也不能谈无效恋爱，两个人在一起再甜蜜、再幸福。但除了你侬我侬、互相消耗，不进步、不成长，如果分手了，回忆起来就只有“美好回忆”的话，那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所以，找对象，就该找能促进自己进步的人，谈恋爱，就该谈促使自己进步的恋爱——这段恋爱是不是让你能力更强了、眼界更开阔了、挣钱更多了、心态更平和了，隔三差五你打量一下自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比起以前的自己更优秀了，这就是意义。
别整天纠结爱不爱、爱得深不深、爱得真不真、他心里有没有我、我和他的前任他到底更爱哪一个这些没用的玩意儿，爹妈听了都嫌丢人。
……
很难去否认——在这个时代，爱情的基本路数就是——爱会断、情会乱，回忆也将显得很扯淡——除了我前面写的建议，我还想跟大家分享一下两年前高晓松对爱情的看法，两年过去了，我依然觉得说得很好：
“年轻人嘛，当然觉得爱情好重要，觉得你是天你是地，觉得爱情可能比人生还重要。慢慢活得久了，你就会发现，人生可能更重要一点吧。所以，你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会变得更重要。”
“什么是好的感情？让我们都成为更好的自己，这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更好的自己，就是纯良的自己、诚恳的自己、磊落的自己，这个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而不是谈恋爱。到了人生（感情）的最后说，我们各自成为了更好的自己，那才是一段最好的感情——无论是一段还是一生。”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