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五月初,还晴朗的天,陡然间大雨如注,路面瞬间漫起积水 。风声也变得狠厉起来,雨不是落下来的,是从云端直接泼下来的,大雨织成大雾,又长出牙齿,吞噬掉天地间的一切。
被一群撑着各种伞,待在各种屋檐下的人们所围观的,是一只动作笨重,又特别倔强,试图在风雨中站起来的橘黄色大胖布偶熊,且叫它大黄吧。
正在望不到头的倒霉时分挣扎着起身。没有任何意外的足足摔了有十五次,第一次,大黄双膝着地,动作滑稽地像夸张的求婚,围观的人们发出爆笑,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录视频发朋友圈。第二次,它双手双膝都着地,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连那些千里之外隔着屏幕观看的网友们也哈哈大笑,纷纷留下各种快活的评论。第三次,风雨骤然改变了朝向,从大黄的后背吹来,它一下就被掀翻在地,周围的人们发出更爽朗的笑声,人群中传来“它是倒霉熊”的言论,甚至开始猜测套在里面的人一个月拿多少钱。至于隔着屏幕的网友,在视频评论区留下诙谐的调侃,相似的文字叠加在一起,字里行间却透出漠然的冰冷。
第四次到第七次,体态尤为笨拙的大黄,都是仰面朝天摔倒,它艰难起身后,晃晃悠悠像偷吃了带着酒的蜂蜜。再一次被故意刁难的风雨,狠狠地拍打在地。
它此刻很羡慕那些,被不讲道理的风雨千般折磨后而抛摔在地的东西,至少可以就此躺平。
但它不能,她必须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顶着肆无忌惮的坏时辰,待在厚重的大黄玩偶服里,在雨中以夸张的动作,不断重复着摔倒又站起的滑稽画面。
第八次到第十一次,它右手肘着地疼在地上打滚。大人们开始感叹,这工作人员真敬业,这黑心公司把人当牛马使。然后纷纷摇摇头,又扯回“它是倒霉熊”的话题,人们还是会拿出手机拍照,只不过换了一批人。
第十二次到第十四次,当它再次重蹈第一次的覆辙,双膝着地,这时终于有个小女孩,实在看不下去,准备要去扶可怜的大黄起来。她妈妈连忙喝止:“你干嘛去?大家都不扶,有不扶的道理,就你强出头,给我回来!”
小女孩泪眼望着,最后一次摔倒,再无比艰难爬起来的大黄,不由自主地喊出:“大黄,你真棒!”可惜风雨声太嘈杂,它只听到各种议论与嘲笑声。
当风止雨停,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它颓然地瘫坐在地,像是被世界的弃子。
而在玩偶服里的女孩则摔得鼻青脸肿和四肢疼痛,但她明白自己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成功。
二
夜深人静,她浑身疼痛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和老板讨要一天的工钱,他总看起来磨磨蹭蹭,这会儿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给,年轻人,之所以要你表演摔倒的内容,还不是现在的观众们喜欢看萌物反复摔倒,带来不同的感受。这样我们才有钱赚,对不?”
话刚说完,老板就递给她200块。
“谢谢你,老板,我叫穆沉舟,下次有这样的表演记得再叫上我。”
女孩捊了捊被汗打湿的头发,黝黑的脸庞,浸透着岁月带来的坚毅,紧锁的眉头却锁不住自我封闭式的哀愁,她用独特的烟嗓,回答老板。
老板眼中的困惑终于变成释然的轻快,连忙拍着她硌手的左肩,笑声爽朗得令人觉得刺耳。
“哈哈哈哈,好啦,我知道了,年轻人。”
夜色悄然退去,可她的彷徨却依旧漫长。
一场美梦有时都会因自己太较真而失去原本的色彩,更何况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在生来就是泥沼的困境,就需学会放手,她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却总做不到。
如果非要给人生划分难度,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有资源和背景的孩子,是新手级难度的话,那穆沉舟的则是地狱级。
当拂晓的第一缕阳光,无声刺破那张灰白色的窗帘,逼仄的出租单间里,她草草洗漱完,才快速合上困倦的双眼。
在半梦半醒间,她察觉自己赤着脚待在巨大的舞台上,聚光灯高悬着投下惨白的光,舞台下空无一人。在那光芒的中间,是一双精美的芭蕾舞鞋,就像海盗发现了宝藏,而在她离舞鞋只有一步之遥时,却突然间被一声惊雷吓醒。
原来穆沉舟的夏天,是足以让她恐惧的方式到来,但她还是缓慢地从床上爬起,心里默念:“这真是个不尽人意的好天气呐。”
此刻,躺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她还尚未完全清醒,胸口便有种被刺痛的感受。这个假小子,迅速回想着自己那单薄的人际网,单亲家庭出生,18岁就早早辍学离开家乡,以为会在一线都市收获一个充实又美好的生活,自然不会有什么老家的同学挂念。
而打开手机相册,令人遗憾的是,她再次发现自己从18岁到现在都是普通到默默无闻,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现在身材更胖了,所以丘比特都从未射出过哪只箭矢能让她和某一个人的心串在一起,因此这个对她狂轰滥炸的铃声,不存在是她恋人的可能性。
那只有唯一的可能了,当她鼓起勇气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验证了她内心的想法。
“穆无生,老娘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知不知道你爸走了以后我是怎样把你含辛茹苦的拉扯大?如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连我生病住院,你都不管不顾?”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位50岁出头、中气十足的女声。让她的耳膜有种刺痛的感觉,这熟悉的责骂声,她再熟悉不过。
那些在积压在心底难以言说的委屈,刹那间找到出口,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不好意思,我早就不叫这个名字,如今我叫穆沉舟。而且你总说,我爸出走又如何如何?你可知你以前做的什么工作?要不是那次我不小心撞见,你在按摩店工作的样子,我打死也不会相信,街坊邻居说的那些话。从小到大,他们都在背后笑我,连谁是我亲生父亲,你都不知道!”
接着电话那头迎来情绪上新的爆发,化为更加锐利的箭,刺向她:“想当年,我长得还是有几分姿色,怎料你一样也没遗传到,而你爸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没良心的混蛋,这一点你倒挺像他,一样的狼心狗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还好意思指责我。”
双方开始陷入强烈的争执,唇枪舌剑之间完全见不到一对母女该有的温情。
然后电话那头的刻薄女人,说出这样一句话,作为争执的结尾:“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名叫做穆无生吗?就是因为生下了你,我非常失望,从外貌到性格,我们哪有一点儿相似?我宁愿自己从来没生下过你!”
她怔在原地,变成个假人似的,她甚至不记得那个她曾叫做妈妈的女人,对她一番破口大骂后,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
漆黑的乌云成团盘旋在天际,压抑到极致的出租屋单间里,她艰难地挪动身子,向着锈迹斑斑的窗台走去,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自己何曾不是这座城市,固执残留的锈斑之一?”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哪怕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否定的回答。
与此同时,她望着窗外那些被泼洒而来的大雨,默默细数着,不知是雨滴还是她那些镂骨铭肌的记忆。
三
在她短暂的学生时代,那时,母亲把她带到江市的城乡结合部生活,重操旧业做按摩店的工作。她的衣食住行,全是母亲在一个钟一个钟里凑出。可来自巷里街坊邻里的流言蜚语,没在她的耳边消停过一天,最初她还勇于与妈妈的清白而做维护的努力,反驳那些喜欢乱说话的人。趁着好几次主动找过班主任,她在台上走了下流程,没过几天,依旧流言四起。
慢慢地,她发现似乎很多事越描越黑,便不再言语。
穆沉舟时常想,要是自己的成绩好一些,会不会老师更关怀自己,如果自己瘦一些,皮肤白一些,同学们会不会对自己的恶意能少一些,如果母亲做的不是按摩店的工作,会不会这些流言就不会存在呢?
在高考考砸的那个夜晚,她流着泪跑到吐,将这些埋在心里很久的追问,一股脑向着夜空说出,月亮高高在上,投下怜悯的目光保持沉默。
这时第2个电话,突然打来,将她从不堪回首的记忆里扯出,她不假思索地接起电话,才发现是房东打来的,房东是个本地人,说话通常比较委婉,可大概的意思是:“你已经有三个月没有交房租了,我第1次遇到你这样的租客,我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都不容易,尤其男孩子就更辛苦。可这并不是你不交房租的理由,这样吧,再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果是不交,你就自觉搬出去吧。”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体谅,还有我是女孩子。”挂了电话,望着昏暗的房间,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为了在这个城市生存,每天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可生活还是如此艰难。房租、水电费、生活费,每一笔开销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当她,看到自己的账户余额,心就更痛了。她何曾不想遵守承诺?她也想在妈妈生病的时候能寄给她一些补品,以表孝心,尽管她到现在还深深责怪着自己的母亲,可她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不懂养育之恩的人。
于是,只好再给房东连连承诺,一定会在下周之前加拖欠三个月的房租一并转给他。
她再次联系上次的老板,希望可以接到第2次街头的玩偶熊表演,这种日结挣钱快,虽然辛苦很难受。对方平淡地给她回复三个字:“等通知。”
“等通知”,这三个字或者类似的说法,从这个老板之前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想起自己高中毕业后,由于妈妈在牌桌上败光了积蓄,加上自己在高考时发挥失常,所以她和心目中的大学失之交臂。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这般节俭的情况下,还会长这么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生下来就是黝黑的皮肤,抽象的五官。可是她完全知情,自己为何会成为一个假小子。
所以她,因为外形和学历,从销售到服务员,再到洗车工,无一例外屡屡碰壁,没有一份工作干超过一年,就目前这份工作干的久了一些,差不多一年。虽然辛苦,可只要不露脸见人,她也很乐意。
再微不足道的种子都有一个想长成参天大树的梦想,而她这样的种子,就是想以后成为一个芭蕾舞者,在她还是小学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向母亲说:“妈妈,我的梦想是以后跳芭蕾舞,穿着很漂亮很漂亮的裙子。”
而她的母亲,却让她第1次体验到被浇冷水是怎样心寒的感受,只见母亲带着轻蔑的语气:“呵,你就算了吧,身材这么臃肿,再好看的裙子你也挤不进去。这不是白浪费我钱吗?你不适合穿裙子,你也不适合留长发,你适合做一个男孩子。”
被自己的母亲挖苦,这哪是一个孩子年纪能承受得起?第一次她委屈地哭了出来,大人还会装模作样地塞两颗糖打发她。但这样的次数多了,母亲听得耳朵都起茧,每次直接甩一句:我要去上钟了”来敷衍。随着挖苦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慢慢长大,尽管梦想依然坚定,可代价是自己变得越发自卑沉默寡言。
两天后,这一次她终于等来了通知,再次塞进玩偶服里的她,奋力地在万人簇拥的舞台上表演着托马斯回旋与半业余的机械舞。尽管动作笨拙,可大家只要看到这是一只黄色的大布熊,往往就会宽容许多,并不会特别计较。
因此,趁着这一次又刮起大风和雨的时候,她按照先前和老板商量的事情在地面上,表演着被狂风多次吹倒的戏码。这一次观众们的热情明显消退,似乎是见惯了这样的表演,不过还是有几个好心的自媒体蹭了一波流量的同时,又让她的表演更火了一下。
所以,那一晚她第1次感受到生活的甜,原来在沉重的苦涩中,感受到的才尤为深刻,由于这一次的收益远高于老板的预期,所以他结账也非常的赶快,直接按照上一次的3倍进行支付,也许老天垂怜,这样的表演持续了整整两周。
她爽快地将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交给房东后,自己用剩下的钱,终于买下,她从小就梦寐以求的裙子,她终于有这个机会,可以拥有这套裙子,似乎能通过裙子来触碰自己从未消失的梦想。
月色静谧地流淌,向来吵闹的夜晚,此刻显得无比温柔。
她回到这座商场的露天舞台,穿上那双同样宝贵的芭蕾舞舞鞋,套上那一条心爱的白天鹅裙子。
在月亮要缓缓躲入云层的时候,夏夜开始飘下微雨。她明白自己这样的舞蹈,并不能让人看见。此刻的她,只为自己舞蹈。当然这样笨拙的舞步,确实没有多少观赏性,更多是象征着自信,还有对于自己梦想的热爱从未消退。
深夜的雨,飘洒如梦。打湿了城市的街道与霓虹。她于湿漉的天地间起舞,踏雨凌空。雨滴是跳跃的音符,雨幕是天然的幕布
雨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她穿着心爱的裙子,赤着脚,在水洼中旋转。雨点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她却笑着,手臂舒展开来,像要拥抱这漫天雨水似的。
她继续旋转跳跃,微闭双眼,尽管身材发福,尽管肤色黝黑,可她仍旧是她,只属于自己的夜里最闪耀的星星。
四
这一天,她到死也不会忘记。
三天前,是由代班的护士电话通知她,她的母亲因病去世,是胃癌晚期。她听后万分震惊,为何母亲都病入膏盲了,却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过?沉舟到现在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她匆匆回到江市,简单处理完后事,再次回到这座巨大的城市,继续躲在自己逼仄的出租屋单间里,似乎在告诉自己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但是对自己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可是这样的安慰,似乎在不断地强化着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是啊,她一无所有了。原本对于妈妈的恨,在她离世后,也随着消失,而现在世上自己活下去是什么呢?她没有方向,也找不到要活下去的感觉,身体四处流淌着痛不欲生的血液。
因此她听从脑海里的声音,还是慢慢地走到海边,在海水漫到脖颈处,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她不知自己何时抑郁的,这样的情况也是在最近去医院拿到的诊断书里得知。
当然死亡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穆沉舟,在反复的呛水和恐惧中不断挣扎。她似乎很后悔,可后悔也没有用,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想结束生命,只是想结束痛苦而已。
忽然暖色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让全身冰冷的她久违的感受到暖意。她用力的睁开眼,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金黄色工作服的外卖小哥,下意识把她当成闪光的金色骑士。
“兄弟,你终于活过来了,你干嘛这么想不开呀?虽然我曾经有类似的经历,虽然每个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既然老天爷让我救下你,那还是好好活下去,为了生活而努力的人永远都不是失败者。”
外卖小哥说完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前行的方向,可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地说:“小哥,我不叫兄弟,我是女的,为何你要奋不顾身地救我?但我还是万分感激你,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无一人关心过我,包括…”
“谢就不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走吧,我送你回你的住处,给我个五星好评就行,嘿。”
她百般推辞未果,终究是热心者的盛情难却。
今晚的夜色显得轻柔,当小哥将她送到出租楼下时。
“谢谢你,还将我送回来。”
“都说了不用谢。对了,我叫小刚,该怎么称呼你啊?”
“穆沉舟,木已成舟,但终究沉入水底的舟。”
女孩冷静地自我介绍,仿佛拥有这名字的不是她。
“名字很好听,记得读书时,班主任曾说过一句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有缘再见啦,希望能送到你点的外卖。”
或许是每个人大悟之前,都要彻底痛一次吧。
当晚,缺衣少药无人陪的她,在出租屋里,发了整夜的高烧,在连续若干个漫漫长夜里,她将自己的苦痛熬成越发明朗的鱼肚白。
她终于迎来了只属于自己的痛悟。
“既然我被一位好心人救下来,我更要好好的,勇敢地活下去。”
于是,一个月后,在这座城市里,少了一个可爱的布偶熊,但是多了一位穿着黄马甲的女骑手,不论阴晴雨雪,都穿梭在大街小巷,勤恳而努力。平凡的外表下,却有着坚韧的独特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