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且美

对绝大多数作家而言,经无数次修改而成的煌煌巨著并不能使他们自惭形秽。因为写作这回事和弹钢琴、下围棋一样,是一门需要日夜打磨才能熟练掌握的技艺。虽然每个作家的风格和写作习惯不尽相同,但只要多加练习,总有炼成真金的那天。真正引起他们由衷嫉妒的是另一些人——他们无需特别的训练便可在文字中游刃有余。词语和句式在他们笔下犹如驯良的猎犬,能精准地捕捉他们脑中的一切。然而他们的文字是如此优美,以至于我们竟会为那点嫉妒感到脸红,因为唯有赞叹才能与之相配。《万物有灵且美》的作者吉米·哈利就是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兽医。

吉米·哈利,苏格兰人。1979年获颁大英帝国勋章并谒见女王,1982年获颁皇家医学院特别会员,1983年则获颁利物浦大学荣誉兽医博士。一系列畅销书为他带来了非凡的荣誉和财富,但是吉米·哈利依然坚持在乡间从事兽医工作,执业长达五十多年,1995年因癌症去世。

第一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猜测作者的身份。按理说他应该是一位娴熟的作家。不常写作的人笔下的文章就像一块松松垮垮的纱布,但这本书语句精妙,绝非生手所写。而其中却又充满了大量行医过程中的有趣细节。一个作家,同时又是一位兽医,看上去差距确实有点大。但当我在网页敲出作者的名字时,赫然看见媒体对他的评价——“其写作天赋足以让很多职业作家羞愧”。

当然,也足以让很多职业作家羡艳。其实艺术史上向来不乏此类奇才,但吉米·哈利与兰波或莫扎特的不同之处在于,写作并非是他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他只是将多年行医的故事写下来而已,就这么简单。可他的文笔却能与终日写作的职业作家相媲美,或许更好的是,还多了些职业作家所不具备的天然意态。

一只病羊并不难对付,伤脑筋的倒是你必须忍着困倦和寒气面对这漫长的工作。不过,每回碰上夜半出诊我都有一套法子,那就是半睡半醒地为患者做完紧急处理,然后赶紧回到家里继续床上的美梦。

身为一个乡下全天候的兽医,我不得不自创了这种法子。然而在这种梦游的状态下,我还完成了不少伟大的手术呢。

我是在一个人吃午饭的时候看完整本书的。我当然知道吃饭的时候干别的对胃不好,可食堂的饭菜实在有点难以下咽,我必须佐以精神食粮。令我欣慰的是,这本书完全称得起精神食粮的赞誉,我边看边笑,几近岔气。每一本新书与我而言都是一次挑战,我不知道应该看多少字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喜欢它,但这本书绝对是我做出最迅速决定的一本。

我穿过几英尺长的楼梯通道走到卧房后的“副厨房”。西格的房子很显然是斯巴达式的。我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向窗台前的木板。我把它钉在窗台前,上面搁上煤气炉、陶制的餐具和刀叉,使它成了厨房的万能架。我拎起地上的茶壶,开始了漫长的“主厨房”之旅。主厨房在一楼,因为楼上没有水,所以我必须转两道楼梯至二楼,再绕过三间房间,顺着再转两道楼梯到一楼,最后则沿着一条遥远的通道,才能到达尽头那间石板砌成的厨房。

我盛满水用一步两阶的方式爬回了顶楼。这种步调是只有取水的时候才用的,因为每踩一阶我就会骂西格一句,为了少骂两句,我只好减少步数。

作为一位兽医,与各式各样的动物打交道在所难免。在吉米·哈利的兽医生涯中,他在寒风呼啸的牧原上替羊接过生,给猪打过麻药,拯救过弃犬;他也眼睁睁看着满农场的母牛由于感染布氏杆菌病而一个个流产,最终导致农场主破产。当然喽,也时常有意外发生,毕竟动物并非总是那么听话。

那匹马被拴在马厩的一根柱子上,由农庄的一位一米八三的壮汉抱住它的颈子,好让我先擦点碘酒。幸好,它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否则这只庞然大物所迸发的力道是很吓人的。我穿针引线后,开始在裂缝上穿过头一针。太顺利了,它竟毫无反应,我从未见过这么温驯的动物。于是,我又穿下第二针。突然那匹马蹦了一下,顿时,我只感觉脸前起了一阵飓风。等我定神再细看的时候,那匹马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被马踢过好几次,而每次我都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时常觉得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就是飞扫而来的马腿了。这匹马也许只是给我个下马威,因为我手中的针线都不见了。站在马头旁的壮汉两眼瞪得大大的,脸色也白得像石膏——因为我身上的工作裤转眼间已经像碎布挂在身上似的。那匹马的铁蹄从距我膝盖约一英寸的地方飞过,虽然我毫发未损,但那条裤子却已经像被一个细心的人用刀片划成细条状一样。

还有一次,一个名叫卡默迪的实习生和他一起出诊。不论什么国家,什么年代,实习生总是略显幼稚,并且对实际严重估计不足。他们要为一头阉牛割去肿瘤,而首要的一步是抓住它。就在他们齐心合力套牛的过程中,绳子的一端恰好落在卡默迪面前,而老天保佑,绳子的那头已经套在了巨牛的脖子上。

当巨牛开始狂奔的时候,无助的卡默迪也只好跟着跑了。当时我看到的画面是:一头跑得比赛马还快的黑牛拖着一根绷直的绳索,绳索的末端是个瘦高的年轻人,其双腿的运转已经到了最高限。接着,黑牛开始拖着他环游牧场。

在场的人绝望、木然地看着他们俩消失在矮树从后无际的原野上。众人开始在寂静之中极目四望,不停地搜索着。过了不知多久,地平线上突然又冒出了两个小黑点,以闪电般的速度直冲而来。卡默迪仍在绳索的末端,只是他的步幅已增加到不可思议的长度。大致来说,他的脚差不多每个20英尺才落一次地。

我看着他在空中飞舞时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心想他已经差不多了。这个念头才闪现,他就倒栽葱地倒了下去。不过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并没有松手……于是那头体力已达最高峰的狂牛毫不费力地拖着卡默迪继续它的旅程。这回,它朝一列牛粪奔去。

卡默迪的脸像雪橇般在平坦的草地上刷过,当第三堆牛粪迎面冲撞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喜欢他了。最后,他终于松手了。好一名烈士,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原的中央。我冲上去扶起他羸弱的脖子,他简洁地谢过了我,然后伤心地扭过头——看着他的患者消失在地平线外。

作为一名资深兽医,吉米·哈利偶尔也会倚老卖老一回。说实话这和今天的面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过去我准备考试所死记硬背的那些玩意儿现在仍记忆犹新,此外加上三年的实际工作经验,偶尔出些小问题考考那些年轻人会使我有种权威感。每当他们被我问得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动起来时,我就享受到莫名的满足感。由于我常出一些自己最擅长的牲口问题,久而久之这些问题竟在兽医界形成了一种模式。有一回我听到两位实习生的谈话:“他还没有拿小牛痉挛的原因来折磨过你吧?放心,他迟早会的。”这句话使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可是在另一件事情之中,我又得到了补偿:一位毕业生兴高采烈地跑到诊所来,说要请我喝啤酒,要喝多少就喝多少。“你猜毕业考口试的时候主考官问我什么问题——小牛痉挛的原因!老天呐,我滔滔不绝得使他耳朵都听麻了,到最后他不得不求我停止。”

兽医是个远比坐办公室辛苦的行当,几十年前的生活条件也比现在艰苦得多,更别提有许多如今轻而易举能医好的病症在当时常常令人束手无策。然而吉米·哈利还是衷心热爱这片土地和他所从事的行业。他对乡间景色的描述总能给人以深深的感动,这样的文字是骗不了人的。只有这种热爱才能使他日以继夜地坚守在约克平原,因为这对他来说并非工作,而是生活。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那条乡村老路一直挑逗地勾引我走过去。其实我该赶回诊所去的,然而那青葱的小径蜿蜒直上山顶的魅力却使我不知不觉走下汽车,踏上芬芳的绿草。

我站在山丘之上眺望着局促于山谷之间的德禄镇。我让清风尽情地掠过耳际,聆听着美妙的风声。春天的阳光是大自然最可贵的宝物之一,它不会烤伤你,却会让你连脚底都感到温暖。当你觉得皮肤微微发烫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念约克郡的春天的。

我躺在青青的草原上,懒洋洋地半合着双眼,偷偷地打量着蔚蓝的苍穹。我觉得这是恣情浪费你的感触的最好时刻。你可以细致地领会和风扫过汗毛的感觉,也可以沉醉在一切化为乌有的虚无之中。

这种自我享受的方式一直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这时,我暂时步出了生命的洪流,像一艘偷偷靠岸游玩的小船,让自己与那滚滚的世俗之流完全脱离了关系。

我发现要逃避现实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你一个人跑到山顶的草原上晒太阳,听的是呼呼的风声,看的是有如翠带的山岚,然后你就会以为自己也是花草山峰中的一分子。

当我享受够了,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15分钟了。我张开双臂,深吸了最后一口清新的空气,才慢慢地走回汽车,开始那六英里的回家旅程。

到了家门口,我抬头望了望那爬满常春藤的石墙。虽然石墙上刻画了无数风雨的痕迹,常春藤也需要修剪,油漆剥落的门窗更需要重新粉刷,但这栋房子给人的温馨和高雅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回程的时候,公路蜿蜒地爬上陡峭的山坡,离开了山谷。在山顶上,你可以看见约克平原就呈现在脚底下。每次从这儿滑下山坡,我都会为这景致感到激动。这片布满白雪的土地上看不到烟囱和工厂,在这圣诞节的当儿,你只感到一股祥和之气浮荡在平原的上空。虽然下面的房舍农庄距离我非常遥远,可是我觉得几乎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这片熟悉的土地。

我回过头朝山谷那一端遥望,几间农舍紧紧地依偎在山脚下,白雪皑皑的田庄散于谷地之间,远处峰头上的云层中透出了几抹金色的光芒,照射在山谷里。我可以看见柯老头的茅屋——在那儿,我重新找到了圣诞节的平安和祥和。农夫,他们是大地之母。

柔和的风掠过我的脸颊和双手,牧草也随之摇摆着。我站在大门口向里面眺望了一下。严冬的白雪已不复见,远方的云层中亦透出了微微的阳光。我闭上眼睛,听到大自然中的天籁,那里面融合了焦虑、愤怒和爱。

那是羊群的声音,也是春天的声音。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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