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开学即将离家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晚上反复叮嘱我早睡,就那样也依旧磨蹭到了十一点的样子。刚刚浅浅睡下,一声敲门的巨响就将我震醒。因为是在村子,铁门的声音在半夜显得尤其刺耳。而我感觉这么晚总是没什么好事发生。因为在我每次半夜被惊醒的敲门声中,不是爷爷几次病发要被送去医院,就是不几年之前的地震谣言。不过我倒也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父亲出去开门,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我听出来是住在前面不远的叔叔。他父亲和我爷爷是亲兄弟。前半月他的父亲因为事故被送进医院抢救,因为糖尿病引起了并发的尿毒症,之后便被医生告知回家善后。几分钟后,父亲进来,我问怎么了,父亲说,你小爷爷快不行了,我去看看,你不要出来。

        过了很久,没有什么动静,我睡不着了,弟弟也因为担心刚刚不久前才被摔断腰的父亲不能久站,口袋里揣了一瓣蒜出去了(父亲说装上这个,刚死去的魂就不敢靠近)。十几分钟了,没有回来。我彻底睡不着了,裹上衣服,在厨房找了一瓣蒜,看了看表,凌晨零点半,聂聂嗦嗦地出了门,看到不远的房子亮着灯,接近夏末的夜里还夹带着冷风,我站在他家的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父母亲当年因为盖房子地皮的事,已经十几年没有与他们家讲过话了。听到里面传来的嘈杂声,我进去了,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踏进这家院子。

        矮小的门前后大开,我进去了中堂,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新采摘的花椒水的味道。我看到了小爷爷的三个儿女,我的叔叔姑姑们,站在客厅一侧的床上忙碌着,父亲拿着一根拐杖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地看着。走进里面,我才看到小爷爷,那张与爷爷酷似的脸,身上已经瘦的没有了肉,脸和手臂煞白煞白的。他躺在床上,没有反应。叔叔姑姑们已经在给他穿寿衣了。小爷爷唯一的儿子穿一下就喊到,爸,我们给你穿衣服了啊。爸,给你套袖套了啊。客厅里站着的人七七八八,都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时候,我依旧以为小爷爷只是暂时昏过去了,这个自我记忆以来就没有与他讲过话的老人。直到穿完他的寿衣之后,众人出去院子找门板,他被摊放在床上,没有声响,没有呼吸,我才意识到,这个人就这么殁了。

        我看到小爷爷刚满两岁的小孙子站在不远处小奶奶的身旁,小孙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所措,但也听话的没有哭闹,只是呆呆地望着身边来来回回的大人,好奇他们不想往常一样对他逗笑。小奶奶因为事故的发生病也才刚刚好,坐在椅子上,望了望不远处的尸体,看向身边的孙子,问他:"你知道你爷爷去哪了吗?"小孙子稚嫩的手指了指床:"在那呢。"

        小奶奶:"你知不知道爷爷咋了,怎么不起来陪你玩?"

        小孙子弱弱的声音:"爷爷死了。"

        奶奶:"谁和你说的,爷爷只是睡着了。"

        生来就看不了这样的场面,我转移注意力,看向身旁的人开始讨论,人该怎么放,是头朝东还是头朝西,头发该怎么剃,卸下的门板是放一块还是两块。我看到那个叔叔的眼睛是红肿的,努力克制着在为他父亲料理后事。

        众人又忙活着出去了,小奶奶知道我明天开学,让我赶紧回去睡觉,我说没事,车上也能睡会儿。我以为这些老人已经坦然地可以随时迎接死亡了。因为要把屋子腾开,她被姑姑搀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看到床上一动不动的身体,她的眼睛红了,抽噎着对身边的人说:"他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这么走了,来家了半个月,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这么走了。他都成这样了,这几个孩子,就都不和我说呀,一声都不和我说啊。"身边的女儿也抑制不住,开始跟着女儿抽噎,儿媳的心情略微镇静,安慰道:"爸爸这都已经很好了,知道你在医院,还等到你回来,走的很安静,最起码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我被憋的嗓子有些难受,转过身默默地抹泪,扭头又看到父亲,他偷偷抹了一下眼睛。奶奶站在一旁,稍微淡定些,半晌不放心在家中睡觉的爷爷,我同弟弟还有奶奶一起回到奶奶家的后院,爷爷已经睡不着起床了。他们都很淡然,我知道,爷爷奶奶也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了。

        天气依旧黑,蟋蟀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我们一起往叔叔家走去。我和弟弟走在后面打着手电,爷爷奶奶互相握着手搀扶着走在前头,步调蹒跚而缓慢。一切似乎已经收拾就绪,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姑姑们的哭声,我看着前面的两位老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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